一
這是溫暖的暢快的春天。太陽從東到西,自由的旅行在很高的青空上,時時有美麗的雲片,滑澤的在青色的空中輕輕地流走,宛然是通過那青蔥平靜的海上的桃色的船。雲雀似乎想追上他,唱著什麼高興的歌,隻是高,隻是高,高到看不見的,屢次屢次的飛上去。造在街的盡頭的病院是幽靜了。病院的花園,看著花園裏的花的病人,一切都幽靜。在那病院裏,進了特別室,等候著“死”的來訪的,有一個富家的哥兒。為要使哥兒不冷靜,那旁邊,瞢騰著一匹大的聖褒那的馴良的狗。籠子裏,是可愛的金絲雀的一對,唱給聽很美的歌。種在盆裏的豔麗的花,也滿開在屋子裏。從對麵的病室中間,也似乎為要使哥兒不冷靜,有一個勞動者的孩子不斷的送給他溫和的微笑。那勞動者的孩子,也一樣是等候著“死”的來訪的一個人。他從出世以來,似乎已經等侯著“死”的來訪的了。而且無論什麼時候,無論是還吸著多病的母親的乳汁的時候,長大起來能夠幫助母親了的時候,後來又到那父親在那裏作工的工廠裏去作工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他都等候著“死”的來訪。凡有看見他的人,幾乎無不心裏想:“死”怎麼不早到這孩子這裏去呢?不知為什麼遲延著的。
然而這孩子在自己的屋子裏,卻不能看見為要使他不冷靜,坐在身邊的聖褒那的馴良的狗,關在籠中的可愛的金絲雀,種在盆裏的美麗的花。然而這勞動者的孩子,一看見那從病室的窗間,也如自己一樣,眺望著從東到西,自由的旅行著的光明的太陽,和船一般輕輕地走過青空的,美的桃色的雲的模樣的富家的哥兒,都感著了兄弟似的溫暖的愛和親密的心了。於是哥兒的狗,和金絲雀,和盆花,他仿佛也就是自己的所有了。他已經有這樣的愛哥兒,而且覺得和哥兒有這樣的親密了。
二
酣醉於春的香,“死”靜靜的在病院裏彷徨的走,雪白的麵紗裏藏了臉,而且揮著銀的鉤刀……
“都死嗬。一切是,因為死,所以生下來的。小的,老的,美的,醜的,愛的,被愛的,窮的和富的,賢的和愚的,以至於國王,非人,都死嗬。在我這裏才是無差別。我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才是平等的主張者。
花是為死而開的。鳥是為死而唱的。人是為死而呼吸的。痛快哉。嗚呼痛快哉。我喜歡破壞,因為我是壯快的。”
絮絮叨叨的微語著,那“死”靜靜的走。雪白的麵紗裏藏了臉,而且揮著銀的鉤刀……
然而誰也沒有聽到“死”的聲音。因為仿佛要追上那船似的渡過蒼空的桃色的雲去,驀地裏騰起來的雲雀的爽朗的歌,以及溫柔的春風,和夾著秘密的低聲的言語的美的花氣息,“死”的話便誰也沒有聽到了。
“死”靜靜的進了勞動者的孩子的屋子裏,然而孩子正看著蒼空的顏色,不覺得“死”的近來。
“喂喂,小子。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經非死不可了。”
孩子詫異似的凝視了遮著麵紗的臉。
“說我死,莫非我曆來是活著的麼?”
“什麼?你連自己曆來活著的事都不知道麼?”
“一點沒有知道。單是今天,不知怎的略有一些疑心,覺得我莫非竟是括著……”
“鈍東西。所以我說,勞動者這一流最討厭。無論活著,無論死掉,似乎都以為是一樣的事。是全不知道活著的價值的。即便取了這類東西的性命,也毫沒有什麼有趣!”自己對自己一般的嘮叨著,於是又對孩子道:“喂,小子。你的性命再給延長一點罷,但得將你那最愛的朋友的性命讓給我,好麼?”
“朋友的性命?”孩子詫異的凝視著白麵紗的臉。
“唔,是的,就是那哥兒的性命。”那“死”用了銀閃閃的鉤刀的尖子,指著靠了窗口正在眺望那蒼空的顏色的富家的哥兒。
“哥兒的性命是哥兒的性命。我不知道。怎麼能由我讓給呢。”
“不要講什麼呆道理!凡有你所愛的東西的性命,是都在你的手裏的,隻要說將這讓給我,就夠了。”
孩子很疑心的看定了那臉。
“這真麼?我所愛的東西的性命,都屬於我的?”
“是的。趕快些,說道讓給!”
勞動者的孩子靜靜的笑了。
“還有比勞動者這類東西更討厭的麼!無禮已極的東西。”
“死”粗暴的揮著銀鉤刀。勞動者的孩子又笑了。
“我這才仿佛有些覺得自己是活著。高興嗬,高興嗬。所以笑著的。”
“算了算了!快將那哥兒的性命讓給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