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e.2�)�序
如諸位也都知道,我的父親雖然名聲並不大,但還算是略略有名的解剖學家。因此,父親的朋友,也大概是相同的研究解剖的人們,其中也有用各種動物來供實驗的,也有同我的父親一樣,幾乎不用那為著實驗的剖檢的。而且也有開著大的病院的人們,至於聽說是為了自己的實驗,卻使最要緊的病人受苦。那時候我常常聽到些異樣的事,現在要對諸君講說的故事,也不外乎這些事裏的一件罷了。
一
有一條很大的街上,住著一個名叫K的有名的解剖學家。這學者對於腦和脊髓的研究,在國內的學者們之間不必說,便是遠地裏的外國學者們之間也有名。這學者的府邸裏,因為實驗,飼著兔和白鼠和狗,多到幾百匹。那實驗室雖然離街道還很遠,但走路的人們的耳朵裏,時常聽到那可怕的慘痛的動物的喊聲,宛然是想要告訴於人類之情似的,一直沁進心坎去。路人大抵吃驚的立住腳,於是說道:“阿阿,又是解剖學者的研究罷。”便竭力趕快的走過了這邸前。然而住在學者的家裏的人們和鄰家的人們,卻早已聽過了這慘痛的動物的叫聲,無論從學者的實驗室裏發出怎樣可怕怎樣淒涼的聲音來,大家都還是一個無所動心的臉。單有解剖學者的幼小的孩子,卻無論如何總聽不慣這叫聲。倘若那叫聲來得太苦惱了,幼小的哥兒便仿佛狂人一般,往往跳出窗門,什麼也不見,什麼也不辨,掩著耳朵,隻是盡遠盡遠的逃走。一聽得有這樣事,學者非常惱怒了,而且說道:“低能兒!退化兒!”一麵凝視著他的臉。隨後似乎要防止什麼可怕的思想模樣,在麵前劇烈的搖手,退到自己的實驗室裏去,此後便兩三日,不再出來,隻是耽著實驗。當這樣的時候,從那裏麵,一定是不斷的發出比平時更苦惱更慘痛的動物的叫聲。家裏的人不必說,便是鄰人,也都明白的知道,這是解剖學者不高興了。
哥兒的家裏有一匹可愛的小狗叫L,而且在學者的家裏養著的許多狗裏麵,以及四近的許多狗裏麵,這是最優秀而且伶俐的狗。解剖學者一看見他的頭,總是微笑的。有一天——哥兒那時剛九歲——是學者的心緒比平時更不高興的一個日子,從實驗室裏發出使人腸斷似的慘痛苦惱的動物的叫聲來了。母親怕哥兒又逃到什麼地方去,守在他的近旁。哥兒是拚命的掩著耳朵,竭力的想要聽不到一些事。其時又發出了一陣尖利的可怕的狗的悲鳴。哥兒臉色便發了青,說道:“母親!那是L嗬!是L嗬!是L兒!確是L兒嗬!”於是自己忘了自己,擺脫了母親的手便走。他走進實驗室,一麵叫著“父親!父親!”的,一徑跳上解剖台,用自己的小手抓住了鋒利的解剖刀。對於圓睜的不動的眼,結了冰似的堅硬的可怕的臉的表情,從嘴裏湧到發抖的唇上的水波一般的泡沫,——哥兒的一切模樣,怒視著的解剖學者,便怒吼道:“低能!白癡!退化兒!”用一柄大的洋刀盡力的打在他頭上。追著哥兒的母親叫道:“你!你!”捏住了學者的手,然而已經無及了。因為不能全留住學者的用勁的力量,那洋刀便砍進了哥兒的頭。“唉!——”哥兒歎息似的叫喊,一雙血汙的手接著頭,和小狗並排的倒在解剖台上了。女人將那看不見倒在解剖台上的兒子和拿著血汙的刀的丈夫的伊的眼愕然似的惘惘的直看著說:
“阿呀,你,你嗬!”
男人驚異似的看著從刀上瀝下來的腥氣的血點,嘴唇卻無意識的叫喊道:“低能!狂人!退化兒!”
“阿呀你!你!”
和小狗並排,哥兒靜靜的躺著。
二
然而哥兒沒有死。父親自己給他醫治,三個月之後,又和先前一樣完全治好了,隻留著從額上到後麵的一條很闊的傷痕。至於哥兒是否是和頭的傷一同治好了心的傷,這我可不知道。L兒也沒有死。暫時之後,他又和先前一樣,喤喤的叫著,在學者的邸內鬧著走。然而那小狗是否也治好了心的傷,這我可更其不知道了。
解剖學者為了兒子,三個月間不能做自己的事,所以哥兒的病一全愈便用了加倍的精力,再去鑽先前的研究了。那慘痛的動物的叫聲,在三個月的平靜之後似乎更厲害。鄰人們都嗤笑。說學者是對於無罪的動物在複仇,而學者的心情,仿佛每天隻是壞下去模樣了。便是深知道他的朋友們,見了他那陰鬱而且時時因為神經性的痙攣而抽動的疲倦的臉,由於頑固和勞乏而鋒利了的眼睛,也不知怎樣的覺得古怪,覺得可怕了。
有一晚,K解剖學者對著來訪的友朋們說:
“我們為了研究,費去多年的日子,和幾千匹的動物,努了力,而其結果大抵不過是一種假定。但要得和這相同的結果,不,比這尤其完全的結果,卻有隻在兩三星期以內便能成功的方法的——”
這時候,客人一聽,都詫異的看著他的臉。他們的眼睛裏,判然的見得懷疑的光。
“……倘使我,代那兔和狗,卻能夠用活人的時候,……”在他眼裏,似乎鋒利的閃著黑色的光芒。
“阿呀你!你!”夫人隻是這樣說。
學者更其低聲的接著說:“倘使為了實驗,許我用一個,隻一個活的人,便是低能兒也可以,則我的腦髓的研究,我一定在兩三星期之內成功給你們看!那麼,不但本國,便是一切人類,因此不知道要怎樣的得益哩!隻要一個,低能兒也好的,就隻是一個……為人類,……”
那古怪的發光的黑眼睛,看在馴良的坐在屋角的他的兒子上頭了。“母親!母親!”孩子無意識的叫喚。客人但如礦石一般的凝視他,屹然的坐著,口和身體都不動。學者的妻全身索索的發著抖,對於兒子,竭力的想用自己的身體來遮學者的眼睛。
“阿呀你!你!”
從外麵尖利的響來了。L的淒涼的吠聲,似乎要沁進很深的很深的心底裏。……
這一夜,就床的時候,哥兒叫了母親,緊緊的揪著,將自己的口貼著母親的耳朵說:
“母親,母親!如果是為人類,我是不要緊的。對父親,好麼,這樣說去。將我也象那小狗一樣,……因為不要緊的,如果是為人類。……”
聽到這話的時候的母親的心情,用了筆能寫出什麼呢?至少在我是不能描寫了。伊將孩子緊抱在自己的胸前,而且永遠是永遠是反複的反複的不斷的叫道:“孩子!孩子!”從暗夜的昏暗裏,聽到了要沁透那很深的很深的心底裏似的淒涼的叫聲。
三
這一夜是黑暗的夜。哥兒無論怎樣竭力的想要睡然而總是睡不去。他等到母親的房裏寂靜了的時候,悄悄的離了床,跑到外麵去了。哥兒試叫那小狗著“L! L!”L兒便幽鬼似的飛出了昏暗的暗地裏,突然和哥兒說起話來:“阿阿,哥兒,哥兒。”
哥兒擦著眼睛,一麵想“這不知道是夢不是,倘不是,L兒不會有能說話的道理。……”
然而L兒卻道:“請罷,哥兒,到我的家裏去罷,因為有話說。……”一麵說,便牽了哥兒的寢衣的衣角,要領向昏暗的暗地裏。
“去也可以的,但你豈不是不會有能講話的道理麼?如果喤喤的叫,那自然不妨事。……”
“這等事豈不是無論怎樣都可以麼?便是給小狗偶然說幾句話也未必就關緊要罷。”
“要這樣說固然也可以這樣說,但倘若不是做夢,這樣的道理是行不通的。”
這樣的談著天,哥兒被L兒伴到了狗的小小的房子裏。最奇怪的是那小小的房子的門口,哥兒也毫不為難的進去了,那裏麵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很象哥兒的母親的女人,伊旁邊又有一個十五六歲的,也和哥兒的堂兄的中學生很相象的男孩子。L兒便說:
“母親,現在,領了哥兒來了嗬。”
“來得好。”那女人行了禮,很和氣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