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唉,寂寞的夜!又暗,又冷,……這夜要到什麼時候才完呢?
哥兒,親愛的哥兒嗬,睡不著罷?無論怎樣的想睡覺,總是不成的嗬,唉唉,討厭的夜!這樣的夜裏,怎麼辦才好呢?隻要在這樣的夜裏能睡覺,什麼法子都想試一試看;而且想將睡著的人,無論用什麼法,強勉的催了起來,強勉的攪了醒來。……
唉唉,苦悶的夜!而且又是盡下去盡下去,不象要明的夜。……
便是住在家裏,也仿佛在無限的沙漠上彷徨似的;便是靠了火,也仿佛被冷風吹著,身心都結了冰似的。
唉唉,可怕的夜,在這樣的夜裏,怎麼辦才好呢?
然而,哥兒,無論這夜有怎樣的寂寞,有怎樣的寒冷,啼哭是不行的。到這裏來,給你拭眼淚,將哥兒坐在膝上,緊緊的抱著,愛撫你罷,給可以溫暖轉來。……
說是睡著的幸福麼?
也許幸福罷,便是關在狹的籠中,也可以做自由的夢的,無論夜有怎樣寒冷,也可以做暖和的春天的美的夢的。
然而這樣的夜,有已經醒過來的,便再也睡不著。……
哥兒嗬,不是吸鴉片,不是注射嗎啡,是再也睡不著的了,那已經醒了過來的是……
說是鴉片也好,嗎啡也好,什麼都好,隻要給你能睡覺麼?唉唉,這真是可憐見的哥兒了,怎麼的對付這哥兒才是呢。我更緊的擁抱你,在你顫動的嘴唇和悲涼的眼睛上,更久的給接吻罷,但願再不要對我提起那鴉片和嗎啡的事了。在你呢,想吸了鴉片去睡覺,原不是無理的事;想做那暖和的春的自由的夢,也是當然的。但與其吸了鴉片去睡覺,倒不如死的好,因為那是永久不會醒來,那是能永久的做著暖和的春的自由的夢。……
然而哥兒,再稍微的等一會看罷。
再稍微的……
便是這樣的夜,也總該有天明的時候。……
更緊的更緊的抱住哥兒罷,更久的更久的給接吻罷,而且一麵等著天明,一麵給哥兒講一點什麼有趣的話罷。……
古老的話是怕不願意,那就講點現代的話罷,偵探小說模樣的。……
二
有一回,我因為事情到S市去,市中的客店都滿住了客人,沒有一間空屋,便完全手足無措了。然而在一所大旅館裏,看見我正在為難,便有一個好人似的亞美利加人來說,倘若暫時,那就住在自己的房間裏也可以。我很歡喜,立刻搬行李進了這房間。據旅館的小使說,那放我在他房間裏的外人,便是亞美利加有名的富戶,人都知道是S市的大實業家。聽說他是一日裏用著五大國的言語算帳的。一聽這話,我就很安心了,夜膳時候。看那聚到食堂裏來的客,全是顯著渴睡似的臉,做著金銀的夢的諸公。那亞美利加的實業家雖然在用膳,一麵還啃住算盤,用了五大國的言語在那裏算什麼帳。大約夜裏十點鍾光景罷,我和亞美利加的實業家都靠近火爐閑坐著。我也不知道甚麼緣故,覺著不安,竭力的要不向那亞美利加的實業家方麵去看了。於是這外人似乎定了什麼決心,正對麵看定了我的臉,說道:
“可以看一看我的臉麼?”
我怯怯的將眼光移在他那精細的剃過的臉上。實業家的透明的黃鼬似的眼睛,鋒利的看著我,嘴唇上浮著靜靜的微笑。
“我不見得有些象狂人麼?”他又問。
“那裏那裏,正是正式的亞美利加人的臉嗬。”我回答說。
“我雖然也這樣想。然而不黨得我已經死了似的麼?”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