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字的瘡(1 / 3)

我是寒冷的國度裏的人。深的雪和厚的冰是我的孩子時候以來的親密的朋友。冷而且暗,而且無窮無盡的連接下去的冬,是那國裏的事實,而溫暖美麗的春和夏,是那國裏的短而懷慕的夢。——我在那國度裏的時候雖然是這樣,聽說現在卻是兩樣了。我願意相信他已兩樣——

那國裏的人們,也如這世間的國裏的人們一般,分為幸福者和不幸者。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可也仍在不幸者一類的中間。

幸福者為要忘卻那凍結了心一般冷的,和威脅於心一般暗的事實,便到劇場和音樂會之類的愉快的會上去,做些藝術的夢,那自然是不足為奇的,然而在不幸者,卻不能不從冷的濃霧的早晨直到吹雪怒吼的深更,來麵會這事實。

要不聽到可怕的寒冷,和淒涼的吹雪的呻吟,忘掉他們,幸福者是大抵躲到戀愛的城和友情的美麗的花園裏去遊玩著,然而在不幸者,卻不得不自始至終,聽那可怕的寒冷,和淒涼的吹雪的淒涼的歌,和比歌尤其淒涼的話。為了又冷又暗的那國度裏的事實,身心全都冰結了的我,將臉埋在冰冷的枕上,緊緊的緊緊的,至於生痛的緊咬了牙關。詛咒著自己,詛咒著別人,我仿佛寒夜的狼一般,真不知哭了多少回了。然而比我哭得更甚的不幸者,還該有幾千幾萬人罷?——現在是聽說為了又冷又暗的事實而大哭的不幸者,在那國度裏也減少了。我相信他已減少。這減少的事,我是從幼小時候就夢想著,從幼小時候就希望著的。我到現在還活著,大約也就為了這夢想和希望罷了。

隻願意永久的睡下去的一件事實,是成了那國度裏的空氣的。然而這心情卻不限於寒冷的國度裏,便在東洋的國度,南方的國度,這一種心情尤其強,這可是在當時未經知道的了。唉唉!那時候,我所不知道的事還是非常多;就是現在,我所不知道的事,比起知道的來,還該多於幾億倍罷……

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住在一個小村裏。那村雖然小,然而村人們的無智實在大,迷信和偏見是多的。村旁就有一叢接連幾裏的白楊林;在這村的人們,是以為再沒有比這白楊林更可怕,比這白楊林更可憎的了。倘使沒有事,決沒有人進這林子去。但因為村人所喜歡的我就憎厭,村人所憎厭的我卻喜歡,所以我對於那樹林也一樣,村人愈憎厭,我也就愈加喜歡了。

先前什麼時候,白楊樹林所在的地方,本來是一片大平野。而那大平野,什麼時候又曾經做過戰場的。那時候,人類和動物,接連多年的爭鬥著;就在那一片平野上,熊和狼和狐狸之類的動物,都領著大隊,和人類決了最後的爭雄。在這一戰,人類完全敗北了。就在人類流了血的地方,埋了骨殖的上麵,成功了白楊的林子。

據這村裏的人們說,是凡有常到白楊林裏的人們,一定要變成古怪人,舍了村莊,跑往外國,或者尋不見,或者遭著橫禍的。但是我卻毫不留心這些話,最喜歡走到那白楊的森林去。愈到森林去,村裏的人們也就愈加猜疑我,終於說我是古怪人了。

有一夜是大雪紛飛的夜,狼在村的左近嗥叫的夜,我往白楊樹林走去了。為什麼在這樣可怕的夜裏往那邊去,那時我可並沒有深知道。大約有著這樣的心情,是要在大雪紛飛的夜間,在林中看見春的夢;也有著這樣的心情,是要在豺狼嚇人的嗥叫的夜裏,聽些對於白楊的春的私語罷。現在想起來,這心情似乎頗古怪,但在那時候,在那大雪紛飛的時候,在那豺狼嚇人的嗥叫的時候,這心情是毫不覺得古怪的。我走進樹林裏;我在一株大的白楊下,柔軟的雪墊子上坐下了。雪下得很大;狼就在我的近旁呻吟。我靜靜的坐著,聽那白楊樹林的說話。

“盡先前,盡先前,這裏原是一片大平野。盡先前,盡先前,人類是和熊和狼和狐狸戰鬥了。人類敗北了。完全敗北了……”

聽著這些話之間,一個異樣的老女人在我的麵前出現了。那全身緊裹著熊的氅衣,很深的戴著海狸的帽,腰間掛一盞小小的燈籠的那年老的女人,就將說不出的異樣的印象給了我。那相貌,也是隻要一看見,便即終身記得的形容。

那老女人一麵對我說,“你是我的東西哩。從今以後,要跟著我走的嗬。”一麵徑向林中走去了。我雖然說:“第一,我並不是‘東西’。第二,我不願意跟誰走。”然而說著的時候,我又不知不覺的起來跟著伊走去了。“好怪呀,”我自己想。

白楊的樹木,似乎在那老女人的前麵排成寬闊的長廊,行著規矩的敬禮。豺狼一見伊,也都行起舉手的敬禮來。

我說:“祖母,那簡直是兵隊似的……”

伊卻道:“兵隊簡直是這些似的。”

我這才覺得,高興的笑道:“阿阿,這是夢嗬。”

大雪紛飛著;四近就聽得狼的聲音。

“祖母,你是誰?”我問說。

“我是冬的女王嗬。”伊回答,很認真的。

“的確,是夢了。”我笑著。

“還有,我們現在前去的是到你的宮殿裏去罷?”

“對了。”伊又認真的回答說。

“祖母的宮殿是用了金剛石和瑪瑙之類的寶石做起來的罷?”我問。

“對了。”伊又用了先前一樣的口氣回答說。

“唉唉,倒象一個有趣的夢哩。不使這夢更加有趣些,是不行的。”我想。

“祖母,在你的宮殿裏,有一個年青的好看的雪的王女罷。”

“王女是沒有的。”伊答說,“雖然有一個哥兒。”

“哥兒?”我又複述的說。

“十二歲的哥兒嗬。”

“如果是哥兒,無謂得很呀。”我說著,自己覺得似乎受了嘲笑了。

“連夢也做不如意,好不無聊。若是夢,何妨就有一個好看的王女,……哥兒哩……無謂。”我一麵絮叨著,卻仍然緊跟在伊後麵。

大雪紛飛著;狼就在四近呻吟。不一會,我們的前麵就現出閃閃發光的東西來,又不一會,就分明知道那閃閃發光的東西便是金剛石的宮殿了。我想站一刻,遠望他的景致,然而我的腳不聽我,隻是急急的跟著老女人走。伊毫不留滯,進了大開的門;我也跟隨著。我們一進內,那金的門便鏘的一聲合上了。然而伊還怕那門沒有關得好,又去摸著看。

“行了。不會開的。”伊自己說,似乎放了心。

我向屋裏的各處看。地上是鋪著虎和熊的上好的皮毛,四壁和頂篷上是飾著各樣的寶石。隻有窗戶,卻有鐵棒交成虎柙一般,給人以一種監獄似的不愉快的感覺。

“祖母,所謂宮殿,簡直是牢獄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