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呆子(1 / 1)

將“好人物”,“正直者”,這樣體麵的稱呼,當作“愚物”,“無能者”這些極其輕蔑的意義來使用的國語,大約隻有日本話罷。我們還應該羞,還應該誇呢,恰如home或gentleman這類言語,英語以外就沒有,而盎格魯索遜人種即以此為誇耀似的?

想起來,現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國度。倘不象前回所說那樣,去坐火車時,將舊草帽先行滾進去,就會如我輩一樣困窮,或則受人欺侮;尤其甚者,還有被打進監牢裏去的呢。我想,真是當禍祟的時代,生在禍祟的國度裏了。

無論看那裏,全是絕頂聰明人。日本今日第一必要的人物,也不是謀土,也不是敏腕家,也不是博識家,這樣的多到要黴爛了。最望其有的,隻是一直條的熱烈而無底的呆子。倘使迭阿該納斯(Diogenes)而在現今的日本,就要大白天點了懷中電燈,遍尋這樣的呆子了罷。

特地出了王宮,棄了妻子,走進檀特山去的釋迦,是大大的呆子。被加略的猶大所賣,遭著給家狗咬了手似的事情之後,終於處了磔刑的基督,也是頗大的呆子。然而這樣的呆子之大者,不獨在日本,就是現今的世界上,也到底沒有的。縱使有,也一動不得動罷。不過從鄉黨受一些那是怪人呀偏人呀瘋子呀之類的尊稱,馴良地深藏起來而已罷。然而,我想,不得已,則但願有個嘉勒爾(Th. Carlyle),或伊孛生,或者托爾斯泰那樣程度的呆子。不,即使不過一半的也好,倘有兩三個,則現今的日本,就象樣地改造了罷,成了更好的國度了罷,我想。

所謂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開利害的打算,專憑不偽不飾的自己的本心而動的人;是決不能姑且妥協,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質底地,徹底底地,第一義底地來思索事物,而能將這實現於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燒著的烈火似的內部生命的火焰裏,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於自我的充實的人。從聰明人的眼睛看來,也可以見得愚蠢罷,也可以當作任性罷。單以為無可磋商的古怪東西還算好,也會被用auto—da—fé的火來燒殺,也會象尼采(F. Nietzsche) 一樣給關進瘋人院。這就因為他們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先覺的人的緣故。是為人類而戰鬥的Prometheus的緣故。是見得是極其危險的惡黨了的緣故。是因為沒有在因襲和偶像之前,將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緣故。是因為超越了所謂“常識”這一種無聊東西了的緣故。是因為人說右則道左,人指東則向西,真是沒法收拾了的緣故。而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為大思想家;而且委實也是偉大的呆子之所以為偉大的呆子的緣故。

這樣的大的呆子,未必能充公司人員;倘去做買賣,隻好專門折本罷。官吏之類,即使半日也怎麼做?要當冥頑到幾乎難於超度的現今的教育家,那是全然不可能的。然而試想起來,世界總專靠著那樣的大的呆子的呆力量而被改造。人類在現今進到這地步者,就因為有那樣的許多呆子之大者拚了命給做事的緣故。寶貴的大的呆子呀!凡翻檢文化發達的曆史者,無論是誰,都要將深的感謝,從衷心捧獻給這些呆子的!

並且又想,democratic的時代,決不是天才和英雄和豫言者的時代了。現在是群集的時代;是多眾的時代;是將古時候的幾個或一個大人物所做的事業,聚了百人千人萬人來做的時代。我們在現今這樣的時代裏,徒然翹望著釋迦和基督似的超絕的大呆子的出現,也是無謂的事。應該大家自己各各打定主意,不得已,也要做那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呆子。這就是自己認真地以自己來深深地思索事物;認真地看那象書樣子的書;認真地學那象學問樣子的學問,而竭了全力去做那變成呆子的修業去。倘不然,現今的日本那樣的國度,是無可救的。

我雖然自己這樣地寫;雖然從別人,承蒙抬舉,也正被居然蔑視為呆子,受著當作愚物的待遇;悲哀亦廣哉,在自己,卻還覺得似乎還剩著許多聰明的分子。很想將這些分子,刮垢除痂一般掃盡,從此拚了滿身的力,即使是小小的呆子也可以,試去做一番變成呆子的工夫。倘不然,當這樣無聊的時代,在這樣無聊的國度裏,徒然苟活,就成為無意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