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表現(1 / 3)

(這一篇,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秋,在大阪市中央公會堂開橋村、青嵐兩畫伯的個人展覽會時,所辦的藝術講演會中的講演筆記。)

因為是特意地光降這大阪市上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前例的純藝術的集會的諸位,所以今天晚上我所要講的一些話,也許不過是對著釋迦說法;但是,我的講話,自然是豫期著給我同意的。

世間的人們無論看見繪畫,或者看見文章,常常說,那樣的繪畫,在實際上是沒有的。向來就有“繪空事”這一句成語,就是早經定局,說繪畫所描出來的是虛假。那麼長的手是沒有的;那花的瓣是六片,那卻畫了八片,所以不對的:頗有說著那樣的話,來批評繪畫的人。這在不懂得藝術為何物的世間普通的外行的人們是常有的事,總之,是說:所謂藝術,是描寫虛假的東西。便是藝術家裏麵,有些人似乎也在這麼想,而相信科學萬能的人們,則常常說出這樣的話來。曾經見過一個植物學家,去看展覽會的繪畫,從一頭起,一件一件,說些那個樹木的葉子,那地方是錯的,這個花的花須是不真確的一類的話,批評著;但是,我以為這也是太費精神的多事的計較。關於這事的有名的話,法蘭西的羅丹的傳記中也有這樣一件故事:一個南美的富翁來托羅丹雕刻,作一個肖像,然而說是因為一點也不象,竟還給羅丹了。羅丹者,不消說得,是世界的近代的大藝術家。他所作的作品,在完全外行人的眼裏,卻因為說是和實物不相象,終於落第了。這樣的事,是指示著什麼意義呢?倘使外麵底地,單寫一種事象,就是藝術的本意,則隻要掛著便宜的放大照相就成。較之藝術家注上了自己的心血的風景畫,倒是用地圖和照片要合宜得多了。看了麵貌,照樣地描出來,是不足重輕的學畫的學生都能夠的。這樣的事,是無須等候堂堂的大藝術家的手腕,也能夠的。倘若向著真的藝術家,托他要畫得象,那大概說,單是和實物相象的繪畫,是容易的事的罷。但一定還要說,可是照了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技倆,藝術底良心,卻敢告不敏!照相館的夥計一般的事,是不做的。到這裏,也許要有質問了:那麼,藝術者,也還是描寫虛假的麼?不論是繪畫是文章,都是描寫些胡說八道的麼?藝術者,是從頭到底,描寫真實的。繪畫的事,我用口頭和手勢,有些講不來,若就文章而論,則例如看見櫻花的爛縵,就說那是如雲,如霞一類的話。而且,實際上,也畫上一點雲似的,或者遠山霞似的東西,便說道這是滿朵的櫻花盛開著,確是虛假的。但是,比起用了顯微鏡來調查櫻花,這“花之雲”的一邊,卻表現著真的感得,真的“真”。與其一片一片,描出櫻花的花瓣來,在我們,倒不如如雲如霞,用淡墨給我們暈一道的覺得“真”;對誰都是“真”。比如,說人的相貌,較之記述些那人的鼻子,這樣的從上到下,向前突出著若幹英寸這類話,倒不如說那人的鼻子是象尺八(譯者注:似洞簫,上細下大)的,卻更有藝術底表現。所謂“象尺八”者,從文章上說,是因為用著一個Simile,所以那“真”便活現出來了。所謂支那人者,是極其善於誇張的。隻要大概有一萬兵,就說是百萬的大軍,所以,支那的戰記之類,委實是幹得不壞。總而言之,謊話嗬,講大話也是說謊之一種,說道“白發三千丈,”將人當呆子。什麼三千丈,一尺也不到的。但是,一聽到說道三千丈,總仿佛有很長的拖著的白發似的感得。那是大謊,三千丈……也許竟是漫天大謊罷。雖然也許是大謊,但這卻將或一意義的“真,”十分傳給我們了。

在這裏,我仿佛弄著詭辯似的,但我想,除了說是“真”有兩種之外,也沒有別的法。就是,第一,是用了圓規和界尺所描寫的東西,照相片上的真。凡那些,都是從我們的理智的方麵,或者客觀底,或者科學的看法而來的設想,先要在我們的腦子裏尋了道理來判斷,或者來解剖的。譬如,在那裏有東西象是花。於是我們既不是瞥見的刹那間的印象,也不是感情,卻就研究那花是什麼:櫻花,還是什麼呢?換了話說,就是將那東西分析,解剖之後,我們這才捉住了那科學底的“真”。也就是,用了我們的理智作用為主而表現。終於就用了放大鏡或顯微鏡,無論怎麼美觀的東西,不給它弄成髒的,總歸不肯休歇。說道不這樣,就不是真;藝術家是造漫天大謊的。那樣的人們,總而言之,那腦子是偏向著一麵而活動的;總之,那樣意義的真,就給它稱作科學底“真”罷。那不是我們用直覺所感到的真,卻先將那東西殺死,於是來解剖,在腦子裏翻騰一通,尋出道理來。譬如,水罷,倘說不息的川流,或者甘露似的水,則無論在誰的腦子裏,最初就端底地,藝術底地,豁然地現了出來。然而科學者卻將水來分析為H2O,說是不這樣,便不是真;甘露似的水是沒有的,那裏麵一定有許多黴菌哩。一到被科學底精神所統治而到了極度的腦,不這樣,是不肯幹休的。至於先前說過的白發三千丈式的真呢,我說,稱它為藝術上的真。在這是真,是true這一點上,是可以和前者比肩,毫無遜色的。倘有誰說是謊,就可以告狀。決沒有說謊,到底是真;說白發三千丈的和說白發幾尺幾寸的,一樣是真。這意思,就是說,這是一徑來觸動我們的感,我們的直感作用的,並不倚靠三段論法派的道理,解剖,分析的作用,卻端底地在我們的腦子裏閃出真來,——就以此作為表現的真。一講道理之類,便毀壞了。無聊的詩歌,談道理和說明,當然自以為那也算是詩歌的罷,但那是稱為不成藝術的豕窠的。我們的直感作用,或者我們的感,或者感情也可以,如果這說是白發三千丈,聽到說那人的鼻子象尺八,能夠在我們的腦裏有什麼東西瞥然一閃,則作為表現的真,就儼然地寫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