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廚川白村氏的《苦悶的象征》譯成印出,迄今恰已一年;他的略曆,已說在那書的《引言》裏,現在也別無要說的事。我那時又從《出了象牙之塔》裏陸續地選譯他的論文,登在幾種期刊上,現又集合起來,就是這一本。但其中有幾篇是新譯的;有幾篇不關宏旨,如《遊戲論》、《十九世紀文學之主潮》等,因為前者和《苦悶的象征》中的一節相關,後一篇是發表過的,所以就都加入。惟原書在《描寫勞動問題的文學》之後還有一篇短文,是回答早稻田文學社的詢問的,題曰《文學者和政治家》。大意是說文學和政治都是根據於民眾的深邃嚴肅的內底生活的活動,所以文學者總該踏在實生活的地盤上,為政者總該深解文藝,和文學者接近。我以為這誠然也有理,但和中國現在的政客官僚們講論此事,卻是對牛彈琴;至於兩方麵的接近,在北京卻時常有,幾多醜態和惡行,都在這新而黑暗的陰影中開演,不過還想不出作者所說似的好招牌,——我們的文士們的思想也特別儉嗇。因為自己的偏頗的憎惡之故,便不再來譯添了,所以全書中獨缺那一篇。好在這原是給少年少女們看的,每篇又本不一定相鉤連,缺一點也無礙。

“象牙之塔”的典故,已見於自序和本文中了,無須再說。但出了以後又將如何呢?在他其次的論文集《走向十字街頭》的序文裏有說明,幸而並不長,就全譯在下麵:——

“東呢西呢,南呢北呢?進而即於新呢?退而安於古呢?往靈之所教的道路麼?赴肉之所求的地方麼?左顧右眄,彷徨於十字街頭者,這正是現代人的心。‘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我年逾四十了,還迷於人生的行路。我身也就是立在十字街頭的罷。暫時出了象牙之塔,站在騷擾之巷裏,來一說意所欲言的事罷。用了這寓意,便題這漫筆以十字街頭的字樣。

“作為人類的生活與藝術,這是迄今的兩條路。我站在兩路相會而成為一個廣場的點上,試來一思索,在我所親近的英文學中,無論是雪萊、裴倫,是斯溫班,或是梅壘迪斯、哈兌,都是帶著社會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評家;不單是住在象牙之塔裏的。這一點,和法國文學之類不相同。如摩理思,則就照字麵地走到街頭發議論。有人說,現代的思想界是碰壁了。然而,毫沒有碰壁,不過立在十字街頭罷了,道路是多著。”

但這書的出版在著者死於地震之後,內容要比前一本雜亂些,或者是雖然做好序文,卻未經親加去取的罷。

造化所賦與於人類的不調和實在還太多。這不獨在肉體上而已,人能有高遠美妙的理想,而人間世不能有副其萬一的現實,和經曆相伴,那衝突便日見其了然,所以在勇於思索的人們,五十年的中壽就恨過久,於是有急轉,有苦悶,有彷徨;然而也許不過是走向十字街頭,以自送他的餘年歸盡。自然,人們中盡不乏麵團團地活到八十九十,而且心地太平,並無苦惱的,但這是專為來受中國內務部的褒揚而生的人物,必須又作別論。

假使著者不為地震所害,則在塔外的幾多道路中,總當選定其一,直前勇往的罷,可惜現在是無從揣測了。但從這本書,尤其是最緊要的前三篇看來,卻確已現了戰士身而出世,於本國的微溫、中道、妥協、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態,一一加以辛辣的攻擊和無所假借的批評。就是從我們外國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覺得有“快刀斬亂麻”似的爽利,至於禁不住稱快。

但一方麵有人稱快,一方麵即有人汗顏;汗顏並非壞事,因為有許多人是並顏也不汗的。但是,辣手的文明批評家,總要多得怨敵。我曾經遇見過一個著者的學生,據說他生時並不為一般人士所喜,大概是因為他態度頗高傲,也如他的文辭。這我卻無從判別是非,但也許著者並不高傲,而一般人士倒過於謙虛,因為比真價裝得更低的謙虛和抬得更高的高傲,雖然同是虛假,而現在謙虛卻算美德。然而,在著者身後,他的全集六卷已經出版了,可見在日本還有幾個結集的同誌和許多閱看的人們和容納這樣的批評的雅量;這和敢於這樣地自己省察,攻擊,鞭策的批評家,在中國是都不大容易存在的。

我譯這書,也並非想揭鄰人的缺失,來聊博國人的快意。中國現在並無“取亂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覺得負有刺探別國弱點的使命,所以正無須致力於此。但當我旁觀他鞭責自己時,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後來卻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涼藥。生在陳腐的古國的人們,倘不是洪福齊天,將來要得內務部的褒揚的,大抵總覺到一種腫痛,有如生著未破的瘡。未嚐生過瘡的,生而未嚐割治的,大概都不會知道;否則就明白一割的創痛,比未割的腫痛要快活得多。這就是所謂“痛快”罷?我就是想借此先將那腫痛提醒,而後將這“痛快”分給同病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