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年前,我從這雜文集中翻譯《北京的魅力》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要續譯下去,積成一本書冊。每當不想作文,或不能作文,而非作文不可之際,我一向就用一點譯文來塞責,並且喜歡選取譯者讀者,兩不費力的文章。這一篇是適合的。爽爽快快地寫下去,毫不艱深,但也分明可見中國的影子。我所有的書籍非常少,後來便也還從這裏選譯了好幾篇,那大概是關於思想和文藝的。
作者的專門是法學,這書的歸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義。我對於這些都不了然。隻以為其中關於英、美現勢和國民性的觀察,關於幾個人物,如亞諾德、威爾遜、穆來的評論,都很有明快切中的地方,滔滔然如瓶瀉水,使人不覺終卷。聽說青年中也頗有要看此等文字的人。自檢舊譯,長長短短的已有十二篇:便索性在上海的“革命文學”潮聲中,在玻璃窗下,再譯添八篇,湊成一本付印了。
原書共有三十一篇。如作者自序所說,“從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記和關於旅行的感想。”我於第一部分中,選譯了十五篇;從第二部分中,隻選譯了四篇,因為從我看來,作者的旅行記是輕妙的,但往往過於輕妙,令人如讀日報上的雜俎,因此倒減卻移譯的興趣了。那一篇《說自由主義》,也並非我所注意的文字。我自己,倒以為瞿提所說,自由和平等不能並求,也不能並得的話,更有見地,所以人們隻得先取其一的。然而那卻正是作者所研究和神往的東西,為不失這書的本色起見,便特地譯上那一篇去。
這裏要添幾句聲明。我的譯述和紹介,原不過想一部分讀者知道或古或今有這樣的事或這樣的人,思想,言論;並非要大家拿來作言動的南針。世上還沒有盡如人意的文章,所以我隻要自己覺得其中有些有用,或有些有益,於不得已如前文所說時,便會開手來移譯,但一經移譯,則全篇中雖間有大背我意之處,也不加刪節了。因為我的意思,是以為改變本相,不但對不起作者,也對不起讀者的。
我先前譯印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時,辦法也如此。且在《後記》裏,曾悼惜作者的早死,因為我深信作者的意見,在日本那時是還要算急進的。後來看見上海的《革命的婦女》上,元法先生的論文,才知道他因為見了作者的另一本《北米印象記》裏有讚成賢母良妻主義的話,便頗責我的失言,且惜作者之不早死。這實在使我很惶恐。我太落拓,因此選譯也一向沒有如此之嚴,以為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書,從每一個人看來,有是處,也有錯處,在現今的時候是一定難免的。我希望這一本書的讀者,肯體察我以上的聲明。
例如本書中的《論辦事法》是極平常的一篇短文,但卻很給了我許多益處。我素來的做事,一件未畢,是總是時時刻刻放在心中的,因此也易於困憊。那一篇裏麵就指示著這樣脾氣的不行,人必須不凝滯於物。我以為這是無論做什麼事,都可以效法的,但萬不可和中國祖傳的“將事情不當事”即“不認真”相牽混。
原書有插畫三幅,因為我覺得和本文不大切合,便都改換了,並且比原數添上幾張,以見文中所講的人物和地方,希望可以增加讀者的興味。幫我搜集圖畫的幾個朋友,我便順手在此表明我的謝意,還有教給我所不解的原文的諸君。
一九二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魯迅於上海寓樓譯畢記。
序言
薩凱來是並非原先就豫備做小說家的。他蕩盡了先人的遺產,苦於債務,這才開手來寫作,終於成了一代的文豪。便是華盛頓,也連夢裏也沒有想到要做軍人,正在練習做測量師,忽然出去打仗,竟變了古今的名將了。
我們各個人,為了要就怎樣的職業,要成怎樣的工作,生到這世上來的呢,不得而知。有些人,一生不知道這事,便死掉了。即使知道,而還未做著這方麵的工作,卻已死掉了的人們也很多。要而言之,我們的一生,或者就度過在這樣的“畢生之業”(Lifework)的探索裏,也說不定的。
尤其是在現代日本似的處世艱難的世上,我們當埋頭於切合本性的工作之前,先不得不為自己的生活去做事。倘在亞美利加那樣生活容易的國度裏,那麼,一出學校,有十年或十五年,足以生活一生的準備便妥當了,所以在不很跨進人生的晚景時候,能夠轉而去做認為自己的使命那一麵的工作。但在日本,卻即使一生流著汗水,而單想得一家的安泰,也很為難。於是許多人們,便隻好做著並不願做的工作,送了他的一世。這便是,度著職業和事業分離的生活。再換一句話,也便是,單是生存著,卻並非真的生活著的。所以這樣的人們,除設法做著為生存的職業之外,又營生於希求有意義的生活的不絕的要求之中。將短短的人生,度在這樣的內心的分離的境地裏,真是悲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