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日
從麻布區六本木的停留場起,沿著電車路,向青山六丁目那邊走,途中是有一種趣旨的。從其次的材木町停留場起,徑向霞町的街路,尤其有著特色。當冬天的晴朗的清晨,秩父的連山在一夜裏已經變了皓白,了然浮在紺碧的空中。向晚,則看見富士山。襯著這樣的背景,連兩邊的屋頂都看得更加有趣。
昨天傍晚,我走了這一段路。忽然看見對麵的街道上麵,大的落日正要沉下去了。因為帶著陰晦的光線的關係,見得好象桃紅色的大團塊。這在自己的心裏,便喚起了非常的莊嚴之感來。
我忽而想到人間的晚年。想到那顯著這樣偉大的姿態,靜靜地降到地平線上去的人。這樣的光景,是使見者的心中發生不可名言的感慨的。
這樣的人,最近的日本可曾有呢?無論怎麼說,大隈侯的晚年,是有著一種偉大的。這就如難於說明的一種觸覺一樣。先前,在美國的首都華盛頓靜靜地死去的威爾遜(Woodrow Wilson),當那最後,確也有沉降的日輪似的莊嚴。法國的亞那托爾法蘭斯(Anatole France)等,也令人發生這樣的感想。
二畢德
然而雖然還沒有進入這樣的人生的決算期的人在中途時,也有已經使我們感到偉大的。這和圓熟的偉大,也許有些不同。似乎總有著尖角的處所。雖然是偉大,而在年青的人們中,窺見這樣的偉大的一鱗片甲的時候,尤使我們覺到難以言語形容的爽快。例如年僅二十四歲的畢德(W.Pitt),做首相的總選舉的光景之類,一定曾給那時的英國人以非常的感動的。到了現在,回頭一看,他是英國第一個成功的政治家了,但在那時,他以一個後輩,與一切英國政界的巨星為敵,單集合些第二流的政客,作了新內閣,然而忽地決行總選舉的時候,一定是見得非常之輕舉妄動的。清貧的他,歲入僅三百鎊,而不但固辭了首相應得的年俸三千鎊的兼職,讓給友人,還避開了安全的選舉區,卻從最危險的侃勃烈其出馬。這總選舉倘一敗,人說,他的一生,大概就要被政敵的聯合勢力驅逐於政界之外的。實在有焚舟斷橋之概。但我們卻正在這樣鮮明的態度上,可以看出貫徹千古的人性的偉大來。
三麥唐納
現在是英國的首相而勞動黨的首領麥唐納(R. MacDonald)氏,在暴風一般的喝采裏站出來了。當發表勞動黨內閣的政綱,且揚言大命一下,便於二十四小時中,奏聞新內閣的人員的時候,真使我們受著一種悲壯之感。麥唐納身在軻失意的底層時,不就是三年前的事麼?他的言論惹了禍,他在戰時和戰後,怎樣地大受著反動底輿論的迫害嗬。他不但受政敵的迫害,也為勞動黨內部所反對。那時大家說,對於智識階級出身的他,是不願意給在勞動黨的領袖的位置的。不但如此,一個年青的學者對我說,連使他往議會去也不情願。不知道可是為此,他落選了好幾回。勞動黨的副書記彌耳敦君雖曾告訴我,決沒有這樣的事,然而年青的拉思基(Laski)教授等卻憤慨道,事實是這樣。但他是英國勞動黨中唯一的天才底議院政治家,則大家的評論都一致的。
我在倫敦的千九百二十年之際,是妥瑪司和克倫士等輩的全盛期,他是埋在暗淡的失意的底裏的。我將離開倫敦的前兩日,他剛從南俄喬具亞的遠旅歸來。我雖然送了從波士頓帶來的紹介信去,但終於來不及了。不久,我沒有會見他,便離了英國。他現在是當了選,占得議席,成為勞動黨的首領,且將作英國的首相了,而久居逆境中,終不一屈其所信的他,到底以英國政界的第一人而出現的處所,確有著一種的莊嚴。
在置身於世情冷熱之間,勇氣滿身,戰鬥不倦的人的生涯上,是具有難於名狀的威嚴的。威爾遜當一九一九年,從巴黎的平和會議半途歸國的時候,他直航波士頓了。這地方,是反對黨首領洛俱的根據地。他就在公會堂疾呼道:“倘有和我的主義政策宣戰的人,我很喜歡應戰。因為在我的皮膚一分之下跳動著的血液的一滴一滴,都是我祖先的傳統底戰鬥精神的餘瀝。”那鬥誌滿幅之狀,真可以說是他的全人的麵目,躍然如見了。
四迪式來黎
凡翻閱英國史者,無論是誰,總要著眼於迪式來黎(B. Disraeli)的生涯。他的一生,正如他的小說一般,很富於波瀾和興趣。他的三十九年的議院生活中,三十二年以在野的政客而耗費了。這一點,他在英國首相列傳中,是逆運第一。關於他的許多逸聞之中,最引我的興趣的,是下麵的話。他的多年的苦鬥,終於收了效果的一八七四年的有一天,他完畢了基爾特會堂的宴會之後,到保守黨的俱樂部去。政友來談起莊園的事情。有目睹了這情形的旁觀者,述說道:——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奇特的表情。他顯著仿佛是看著別一世界似的,洞然的眼。”
聽了這話的一個有名的政治家,卻道:——
“他那時候,是並沒有聽著鄉村的事的。他一定正在想,自己終於做了大英帝國的大宰相了。”
我一想到藏在這逸聞裏的政治家的浮沉,便感到無窮的興味。長久的格蘭斯敦的人望,漸次衰落了,在補缺選舉上,保守黨步步得勝。這不僅是人望,這是自己費了三十年功夫,建築起來的政黨組織的勝利。自己經過倫敦的街道,許多市民便追在馬車後麵歡呼。而今夜又怎樣?豈不是在基爾特會堂的宴席上,自己要演說,站起身來的時候,滿堂的喝采便暴風似的追蹤而起,連自己話也不能說了麼?豈不是連侍役們也將手裏的桌布,拋上空中,歡呼著麼?自己現在確已將英國捉住了。他一定是這樣想著的。倘用日本式來說,則這是他七十歲的時候。到了長久的一生的終末,他的太陽這才升起來的。在他的堅忍不拔的生涯中,有些地方就隱現著難於幹犯的偉大。
五費厄潑賴
我常常自問自答:英國的曆史,為什麼那麼惹起外國人的興味的呢?也常常質問各樣的英國人和美國人。然而滿足的說明,卻從來沒有聽到過。
有些注釋,例如英國的政治史上,多有可作別國的模範的事實呀;英國的政治家,早已蟬蛻了地方底色采,領會了世界底氣氛呀之類:都不能使我滿足。有一個英國人,說是因為英國人才輩出之故,則更是信口開河,難教我們首肯。隻是,我們在英國史上,屢次接觸到人間的偉大。這就因為英國是“費厄潑賴”(Fair Play)的國度的緣故。參透了競技的真諦的英國人,便也將競技的“費厄潑賴”,應用到一切社會的生活上去。恬然說謊,從背後謀殺政敵似的卑怯萬分的事,是不做的。而且,這樣的卑怯的競技法,社會也不容許。這樣的人,便被社會葬送了。所以那爭鬥,就分明起來。從中現出人間的偉大來,大概並不是偶然的事。這就因為英國的空氣的安排,是可以使偉大的人物出現的。
六有幸的國度
然而,愛好“費厄潑賴”的精神,不僅是因了愛好運動競技而起,是無疑的。這就因為英國是有幸的國度。
久遠的人類的曆史,可以說,是平和的農耕人種,被剽悍的遊牧人種所征服的記錄。而被征服者的農民,則歸根結蒂,總以自己所有的文明之力,再將無學的征服者征服。但是,無學而強健的遊牧人種,用了強大的暴力,將溫順而勤勉的農耕人種強行壓倒的光景,卻使人感到一種憤怒似的不愉快。宋朝之滅亡,西羅馬之沒落,是明顯的例。或如蒙古的遠征軍長驅而入小亞細亞,蹂躪了耕種於底格裏斯河附近的農民,將八千年來沾潤此處的灌溉用運河破壞殆盡,遂至成為現在那樣的荒野的故事,則雖在今日,也還使讀史者的胸臆裏感到無限的感憤的。
七古今千年
但因為英國是島國,所以竟免了這樣殘忍的征服之禍。十一世紀的康圭拉爾威廉的入寇,也未成文明滅絕之殃,終不過是相類的文明的接木似的結果。還和頑固無比的人種蘇格蘭人圓滿地相合,造成協力一致的國家了。比起對岸的日耳曼,因為有東邊的斯拉夫和西邊的臘丁人的夾擊,遂無高枕而臥之暇的苦境來,真不知有多少天幸。所以在這國度裏,曆史和傳統,都沒有中絕之患,繼續著的。和砦寨磧邊的石壘一般,壘而又崩,崩而又壘的歐洲大陸的諸國有所不同,正是必然之數。
早已自覺了海是英國民的生命這一層,尤為這國民的達見。海不但保障了他們的生存,並且借著海,雄大了他們的思想。海是使人們偉大的。使英國的人格廣而深者,一定是海。倘不知道利用這天與的境涯,英國人決不能築起那樣的偉大來。如果雖然是海國,而沒有將這海國的天惠,十分味讀領會的力量的國民,則這國民是到底沒有在世界人文史上遺留不朽的痕跡的資格的。
以海興國,以海保障文化的國民,在過去時代有二。這都是小國。一是古代希臘的共和國,一是現在的大英帝國。這二者都是對於起自東方的專製主義底大陸軍國,站在保障自己的生存的地位上。希臘和波斯王達留斯的大陸軍戰,英國和法蘭西皇帝的拿破侖戰。而皆借海為助,將這威壓底大眾粉碎了。地中海文明的時代,於是便成了希臘文明的時代;大西洋文明的時代也一樣,化了英吉利全盛的時期。而這兩國的政治底傳統,就做著西洋文明的骨子。
凡以大陸軍興國的人民,說也奇怪,一定墮於專製政治,而國民各自的才能至於萎縮。借海興國的人民卻反是,在內治,是施行寬大的自由政治,常常培養著文化的淵源的。要而言之,國家既然是國民努力的總和,則壓迫了國民的自由,即沒有可以繁榮之理;而不從國民本身的心髒中湧出的文明,也沒有會有永久的生命之理的。
羅馬帝國在初期時,氣象實在莊嚴。這就因為羅馬人以自由農民的舉國皆兵之國而興的緣故。這一點,美國的建國當初,是很相象的。美國也是自由農民所嚐試的平民政治。然而羅馬卻隨著版圖的擴大,逐漸富足起來,及至化為第二期的冒險底富豪的躍進時代,而後年已見軍人專製之端。及蘇耳拉和瑪留斯出,則墜入第三期的職業軍人的武斷政治,自由的內政,一轉而化為專製政治了。這時候,在羅馬史上,已沒有真的偉大的人物出現。美國現在,是正在進向冒險底富豪的躍進時代裏去。但和羅馬的古代不同,國民的教育普及著,所以未必會有職業底軍人全盛的時代罷。然而美國究竟能否也如英國一樣,成為有內容的偉大的國民呢,我卻還懷著不少的疑惑。在美國,是含有許多可以墮落的素因的。現在的排日法案的吵鬧,不過是末節。其所以出此的素因,是在美國的政治組織裏麵的。這就因為美國的地理底,人種底,傳統底素因,和英國全然兩樣的緣故。
現在,說也奇怪,日本是正有著和古希臘及英國相似的地理底,人種底以及傳統底境遇。天時也將如地中海時代之福希臘,大西洋時代之福英國一般,於太平洋時代福日本麼?是否利用其境遇,是係於日本國民的決心的。
八威爾遜之死
從此我想先寫些威爾遜的事。
生成羸弱的威爾遜,竟活到六十七歲零兩個月,用日本式算起來,就是六十九歲,實在還是意外的長壽。但從他本身的個人底得失而言,則五年以前沒有死,或者不再活六七年,是可惜的。他選而又選,卻在最壞的時候死掉了。
他以美國人而論,則是瘦而長的人。從幼小時候起,因為胃弱,曾經退過幾回學。成年以後,因了過度的用功,就容易感冒風寒,時常要頭痛。他做了大統領的時候,家裏的人們還擔憂,怕他做不滿四年的。尤其是有了想不到的歐洲大戰,有了巴黎的和平會議,所以周圍的人便以為總不能到底安然無事。果然,他在全國遊說的途中,從血管的硬化,成了半身不遂的重病了。是積年的辛勞,一時並發的。奇怪的是和列寧一樣的病狀。列寧是發病之後,不久就死了,他卻躺在不治的病床上至四年半才死掉。運命為什麼這樣執拗地磨折他的呢?曆來的美國大統領中,沒有一個象他那樣送了不幸的晚年的人。便是永眠之後,已在恩怨的彼岸的現在,也不能說他已經真實地得了慰安。連死了以後,也還有人追著加以壞話和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