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想(2)(1 / 3)

\u0000��-�“所謂立憲政治家之典型者,有平凡的思想,有非凡的手段的人之謂也。”而且以丕爾(Robert Peel)為最好的例子。

羅拔丕爾這人,我以為是有趣的研究的對象。批評過丕爾的迪式來黎的話有雲:“丕爾是欠缺想象力的政治家。”這是因為迪式來黎自己是極富於想象力的政治家的緣故,所以深切地覺出了丕爾的這一個弱點的罷。然而許多曆史家說,丕爾在英國之為議院政治家,是無人可與比肩的第一的人傑。我自己想,倘將這英國首相丕爾,和原敬來比較其時代和人物,大概可以成就一種很有趣的研究的罷。

威爾遜對於想象力——Imagination——曾有有趣的研究。他以為想象力有兩種,一是創造的想象力,又其一,是理解底想象力。前者是空想,後者是理解。於是更將理解底想象力分為二分,其一、是照著行動的前路的燈火,又其一、是電氣似的刺戟奮發人的力。培約德屬於前者,嘉勒爾(Th. Carlyle)屬於後者。

“培約德不象嘉勒爾那樣焦躁,憤怒。他比嘉勒爾更有正視事物的力。他知道愚笨的力量和價值。”

培約德是悟入了東洋之所謂“運根鈍”的真諦的。魯鈍者,是國家社會的礎石,因為有此,所以人間能夠繼續著平凡的共同生活,而自治的政治得以施行下去的。

威爾遜這樣地對我說過:——

“我常常被人責難,以為太不聽別人的意見。然而我這樣地當著大統領,施行政治,是為著亞美利加全國的人們的。即便會見了聚在這首都裏的少數的政治家,又有什麼用呢?我倒不如當決定大事的時候,就關在這屋子裏,安靜地冥想起來。我是純粹的亞美利加人。所以我就去問在我的心底裏的真的亞美利加人的意見。亞美利加的一平民,對於這問題,是怎樣想的呢,自問自答著。這樣地所得的我的決心,是亞美利加人全體的決心。不是住在華盛頓的少數政治家的決心。所以我無論受了怎樣的責難,也不迷惑的。因為大統領是全國民的公仆嗬。”

將這幾句話,和培約德的議論一比較,那一致符合之跡,是曆曆可見的。

要而言之,威爾遜者,是偉大的平凡人。

十七新時代的開幕

和威爾遜之死同時,亞美利加將分劃一個時期,從此進向別的時代去了罷,我很覺得要這樣。也可以說,他是亞美利加的新時代的開幕的人。然而要更切帖,則也可以將他算作亞美利加的舊時代的收束的人。亞美利加從此一定將以非常的速力,變化起來。而從這新的亞美利加受著最大的影響者,是日本。所以我們一麵讚歎威爾遜的人物和時代,一麵也應該刮目看著將來的美國的新性的。

要而言之,這是人口和土地的問題。

哈佛大學的教授伊思德博士在他的近作,稱為《立在歧路上的人類》這一部書裏,曾切言從今再過七十六年,即一到紀元二千年,則地球上的人類當達三十五億;而人類生活遂陷於非常的困難。這原不是必待教授而後知道的事。人口和食物的問題刻刻加緊,是我們在最近十年間的日常生活上所經驗的。以前的美國,是在那廣大的沃野上,生活著寥寥的少數人。所以美國的內政、外交,即都以肚子飽著的國民為基礎,這時代,不妨說,已以威爾遜的治世八年為結局,永久逝去了。和此後的日本人有交涉者,乃是人口逐漸充滿起來的新美國。

英國的政治家麥珂來(Th. B. Macaulay)卿,是沒有讚成十九世紀初在英國的選舉法擴張的。人以美國的普通選舉為例,去詰問他。他立即揭破道:——

“今日的美國,實行著民主政體,略無障礙者,因為美國有無限的自由土地的緣故。一到將來,喪失了這自由土地,苦於沒有可耕之地的時候,這才可以說,到了試驗美國政治家的真手段的時候了。”

當南北戰爭的數年前後,他給美國的友人的書翰中,也說著一樣意思的話。這達見,到了今日,才始漸為美國上下所認識了。

第三代大統領哲斐生,也抱著和麥珂來相同的見解。他在一七八一年的年底,寫給駐在巴黎的美國公使館書記官馬波亞的信裏,曾力陳“主農論”,以為:——

“耕地的人們,是神的選民——倘若神是有選民的——神在他們的胸中,貯藏著質實純粹的德操。”

遂更進而主張道:——

“關於製造工業的執行,則願以歐羅巴為我們的工場罷!”

他是怕由工場勞動者的增進,成為美國國民德操低降的原因,而以農民的道德,為國家的基礎的。但是,我們於此所當注意者,是他之所謂農民,乃是自作農民,在大體上,即是中地主的意思。這是他和麥珂來所論的歸一的地方。

這二大政治家,是不約而同,將美國民主政體的基礎,歸之於自作農民的道德和經濟生活的。就是說,惟在美國有無限的空地,凡有肩一把鋤的男人,都能成為頂天立地獨立不羈的地主的時代,才能望美國民主政治的發達。羅馬建國之初,也是自由而平等的自作農民的國家。羅馬的衰亡,是始於自作農民因了大資本家的壓迫,喪失其自由的時候的。

選出威爾遜,支撐威爾遜的政策者,是這些美國中西部一帶的農民,然而美國的國本,在暗中推遷了。自作農民被大地主所壓迫,逐漸變為賃耕農民了。農業勞動者漸次從田園移到都會的工場去。於是和從來全不相同的東歐諸國的移民,則作為工場勞動者,而流入美國。一到美國的人口從一億增到二億的時候,便已經不是先前似的單是盎格魯撒遜係的農民,這時候,轉旋亞美利加的政治家,已不能是威爾遜了,當這時候,世界是在入於太平洋時代。

十八拉孚烈德

今年秋天的總選舉,誰當選為美國的大統領呢,是頗有興味的問題。

現在揭出姓名來的候補者之中,三人各有不同的特色,牽引我們的注意。一個,是現任大統領的共和黨的柯列芝(C. Coolidge),又一個,是民主黨的麥卡陀(W. G. McAdoo),此外的一個是聽說要組織第三黨的拉孚烈德(Robert Marion la Follette)。

以紐約為中心的東方一帶的資本家,希望柯列芝的再選,是當然的。他那樣的平凡的政治家,不很給政局以變化,所以惹起我們的興味也不多。

但到民主黨的麥卡陀,卻完全兩樣了。他雖然曾是服爾街的財權的顧問律師,而中途卻頗顯明了進步主義的色彩。做著威爾遜內閣的財政總長的他的治績,是被稱頌為哈彌耳敦以來的能手的。做著戰爭當時國辦的鐵路的總理的他,很改善了勞動者的待遇,頗使許多資本家氣憤。尤其是退職之後,一有礦山勞動者同盟罷工的事,他便從紐約的事務所突然發表了聲明書,列舉了有利於坑夫的數字,這越使資本家氣憤了。他就被攻擊,說是想做大統領,所以去買勞動者的歡心。但他對於這樣的政敵的攻擊,完全不管,隻是如心縱意的做。他在財政總長時代,娶了年青的威爾遜的女兒作為後妻,尤給他的政敵以攻擊的材料。所以威爾遜在世時候,他是不出來候補的。他還有一個政敵,叫作麥可謨,這年青的麥可謨,是使威爾遜選為大統領的最有力的人。然而他想做檢事總長而不得,固辭了駐法大使,終身怨著麥卡陀,在不遇之中窮死了。一九二○年的大統領豫選會時,他還於病後特到舊金山來,為擊破麥卡陀而奮鬥。但在威爾遜去,麥可謨去了的今日,麥卡陀的星頗有些亮起來了。他的腦也許比威爾遜好罷。但在思想上,總不見得是威爾遜的後繼者。

最惹世間的興味的人,倒是拉孚烈德罷。他是真正老牌的亞美利加人;是一世的快男子。他在威斯康辛州的知事時代,曾以他的進步的設施,聳動了全美的視聽。達孚德的大統領時代,他曾率領了上議院的謀叛組,屢陷達孚德於窮地。一九一二年的共和黨大統領豫選會時,他被羅斯福摔了一交;於是深恨羅斯福。美國對德宣戰以前,他高唱著平和論,震撼了一世。開戰以後,全國民的迫害遂及於他和他的一家;終於連將他逐出上議院的議席的動議都提出了。但他卻毅然和所有迫害抵抗,為真理和自由而奮鬥。

因為威爾遜在平和會議和歐洲的政治家妥協,失了人望之後,全美國自由主義者的人心,便逐漸歸向拉孚烈德去。一九二○年的總選舉,帶著社會主義色彩的農民勞動黨,將推他為大統領候補者。但他因為自己是自由主義者而非社會主義者,將這拒絕了。到一九二二年的選舉,在美國上下兩院的共和黨的多數一減少,他所率領的第三黨,遂隱然握了美國政界的casting vote(決定投票)。這離他幾乎被逐於上議院的時候,不過五年而已。世上炎涼之變,是可觀的。

他是短身材,赭色臉的,眼光爛爛,一見象是小獅子似的風采。而議論風發,一激昂,便抓住對手的肩頭,向前直拖過去。初會的時候,我沒有留心,幾乎被從椅子上拉下去了。其時他正講著農民的苦境,感慨之極,所以隨手亂拉近旁的人的。其次,他又一麵講著什麼事,忽然站起,用力一拉我的左腳。我用兩手緊捏著椅子,踏住了。他於是就在屋子裏轉著走。對於自己的議論一激昂,他仿佛就完全忘其所以似的。那天真爛漫的毫無做作的樣子,真使我深深佩服了。

他是精力的塊似的人;不熄的火團似的人。單是這一點,來做應該冷靜的行政長官,也許就不合式。但我想,這樣的人,是隻在亞美利加才能有的。在目下亞美利加的過渡期,他和羅斯福似的人,是應時代的要求而生的。而這樣的人一增加,於是美國和英國的差異,也就逐漸明了起來了。

十九使英國偉大的力

這回英國勞動黨內閣的出現,其給予全世界的感動,是很不平常的。去今正是十九年前,我是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曾以非常的感慨,遠眺著班那曼內閣的出現。而且心跳著讀了登在那時定閱的《評論的評論》上的威廉斯台德所作的新內閣人物評。青年卡諦爾繼老張伯倫之後而為殖民次長,工人出身的約翰朋士做了閣員,都以為是殺罕的事件。然而較之這回的勞動黨內閣的出現,卻還要算溫暾得很了。尤其是,英國總是不待革命,而秩序整然地順應著時勢的變化,進行下去的樣子,我以為是大可羨慕的。

倫敦維多利亞停車場略南,在遏克斯敦廣場的勞動黨本部的光景,就記得起來。那三層的煤黑的磚造屋子裏,充滿了忙碌地出入的人們了罷。高雅的顯泰生的笑容,刻著長久的苦戰之痕的麥唐納的深刻的表情,一定從中可以看見。想起來,曆史是很久了。十九世紀初頭的急進黨徒(Chartist)的運動姑且勿論,最初送兩個勞動者議員到議會去,距今就正是五十年。而終於到了勞動者在貴族崇拜的英國裏,組織獨立的內閣的時候了。這也可以說是比俄國革命,比德國革命,有更深的意義的。因為和穆勒所說的“不知過去而加以蔑視的新機軸,都容易以反動收梢”的話的意義,可以比照。過去的傳統,我們是不能全然脫離它而生存的。蔑視了過去的激變,必遭這過去的力所反噬,撥回到比以前更甚的反動政治去。這是世界曆史已經指示過我們許多回的教訓。然而英國這回的政變,卻如成熟的果實,從枝頭落下似的自然。所以不象會後退;更何況以反動政治收梢那樣,是絲毫也不會的。

原因該有種種罷,但在我的眼中,以為最大的理由者,乃是因為英國人已經悟入了中庸的道德。所謂moderation(中庸),是英國民的真性格。他們於凡有政治、文學、經濟、外交,都無不一貫以中庸之德。身體壯健而意誌強固的他們,病底的極端,無論作為思想,作為行為,是都不容納的。無論什麼時候,總取平均。史家房龍評古希臘道:“中庸之道,始於希臘。”然而也可以說,在近代,領會了這事者,是英國。現在試細看英國勞動黨內閣出現之跡,也就可以窺見英國人的通性的moderation的發露。所以並無歐洲大陸諸國的激變那樣的演劇味,而同時也沒有那些國度似的反動底後退之憂。

德國既敗北,結了停戰條約的這一夜,美國的思想家華爾博士忽然對我說:——

“何以後進的德國,敵全世界而敗,富強四百年的英國,交全世界而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