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生活與其危險(1 / 2)

我們的過活,是一麵悟,一麵迷。無論怎樣的聖僧,要二六時中繼續著純一無垢的心境,是不能夠的。何況是凡慮之淺者。有時悲,有時憤,而有時則驕。這無窮的內心的變化,我們不但羞於告訴人,還怕敢寫在日記上。便是被讚為政治家中所少見的高德的格蘭斯敦,日記上也隻寫一點簡單的事:這是很有意味的。

雖是以英國政界的正直者出名的穆來,那回憶錄也每一頁中,總有使讀者不能饜足的處所。尤其是例如他勸首相格蘭斯敦引退,而推羅思培黎卿為後任這事,他的心裏可有自己來做將來的首相的希望,抬了頭的呢,就很使讀者覺得懷疑,這是因為凡有對於人生的諸相,赤裸裸地,正直地加以觀察者,深知道人間內心的動機,是複雜到至於自己也意識不到的。

我所熟識的一個有名的美國的學者,有一天突然對我說:——

“食和性的欲求,滿足了之後,實在會有複雜的可訝的各種動機,在人心上動作起來的。”

這是意味深長的話,現在還留存在我的耳朵中。倘將沁透著自己內心的這可訝的各種動機的存在,加以檢討,便使我們非常謙遜。如果是深深地修行了自己反省的人,會對著別人說些什麼我是單為愛國心所支配的,單為義務心所驅使的那樣大膽的話的麼?

然而太深的內省,卻使人成為懷疑底和冷嘲底。對於別人大聲疾呼的國家論和修身講話之類,覺得很象呆氣的把戲,甚至於以為深刻的偽善和欺騙。於是就總想銜著煙卷,靜看著那些人們的緞幕戲文。這在頭腦優良的人,尤其是容易墮進去的陷阱。

專製主義使人們變成冷嘲,約翰穆勒所說的這話,可以用了新的意思再來想一想。專製治下的人民,沒有行動的自由,也沒有言論的自由。於是以為世間都是虛偽,但倘想矯正它,便被人指為過激等等。生命先就危險。強的人們,毅然反抗,得了悲慘的末路了。然而中人以下的人們,便以這世間為“浮世”,吸著煙卷,講點小笑話,敷衍過去,但是,當深夜中,湧上心來的痛憤之情,是抑製不住的。獨居時則憤慨,在人們之前則歡笑,於是他便成為極其冷嘲的人而老去了。生活在書齋裏,沉潛於內心的人們,一定是晝夜要和這樣的誘惑戰鬥的。

但是,比起這個來,還有一種平凡的危險,在書齋生活者的身邊打漩渦。我們對於自己本身,總有著兩樣的評價。一樣是自己對於自己的評價,還有一樣是別人對於自己本身所下的評價。這兩樣評價間的矛盾,是多麼苦惱著人間之心嗬。對於所謂“世評”這東西,毫不關心者,從古以來果有幾人呢?聽說便是希臘的聖人梭格拉第斯,當將要服毒而死的那一夜,還笑對著周圍的門徒們道,“我死後,雅典的市民便不再說梭格拉第斯是醜男人了罷”。在這一點,便可以窺見他沒有虛飾的人樣子,令人對於這老人有所懷念。雖是那麼解脫了的哲人,對於世評,也是不能漠不關心的。

這所謂世評,然而卻能使我們非常謙遜,給與深的反省的機緣。動輒易陷於自以為是的我們,因為在世上的評價之小,反而多麼刺戟了精進之心嗬。所謂“經過磨煉的人”者,在或一意義上,就是憑著世間的評價,加減了自己的評價的人。然而度著和實生活相隔絕的生活的人們,卻和這世間的評價毫無交涉,一生隻是正視著自己的內心。所以他對於自己本身,隻有惟一無二的評價,好壞都是自己所給與的評價。這評價過大時,我們便給加上一個“誇大妄想狂”的冠稱,將這些人們結束掉。這樣的自掛招牌的人們,並不一定發生於書齋裏,自然是不消說得的。然而書齋生活者的不絕的危險,卻就在此。

這樣的書齋生活者的缺點,有兩層。就是:他本身的修業上的影響,和及於社會一般的影響。第一層姑且勿論,第二層我卻痛切地感得。凡書齋生活者,大抵是作為學者、思想家、文藝家等,有效力及於實社會的。因此,他所有的缺點,便不是他個人的缺點,而是他之及於社會上的缺點。於是書齋生活者所有的這樣的唯我獨尊底傾向,乃至獨善的性癖,對於社會一般,就有兩種惡影響,一種,是他們的思想本身的缺點,即容易變成和社會毫無關係的思想。還有一種,是社會對於他們的思想的感想,即社會輕視了這些自以為是的思想家的言論。其結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實社會的隔絕。思想和實生活的這樣的隔絕,自然並非單是思想家之罪,在專製政治之下,這事就更甚。因為反正是說了也不能行,思想家便容易流於空談放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