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自由主義(1 / 2)

我想要研究自由主義,已經是很久的事了。還在做中學的二年生之際,曾經讀了約翰勃賚德的傳記,非常感動。現在想起來,也許那時雖然隱約,卻已萌芽了對於自由主義的尊敬和愛著之情的罷。這以後,接著讀了格蘭斯敦的傳記和威廉畢德的傳記,也覺感奮,大約還是汲了同一的流。但從那時所讀的科布登的傳記,卻不大受影響。這或者是作者的文章也有工拙的。

然而很奇怪的,是這一個崇拜著自由主義政治家的少年,同時見了和這反對的迪式來黎的傳記,也還是十分佩服。這是中學一年之際,讀了尾崎行雄氏的《迪式來黎傳》,感動了;後來在三年生的時候,又見了誰的《迪式來黎傳》,佩服了。這兩種思想,並不矛盾地存在自己的胸中。而且奇怪,至今也還並存著。隻是在今日,分明地意識著兩者的區別,而立在批判底的見地上的不同,那自然是有的。

此後,日俄戰役那時,因為在第一高等學校,勢必至於傾向了帝國主義底的思想。然而還是往圖書館,讀著穆來的《格蘭斯敦傳》之類的。大學時代,則在聽新渡戶先生的殖民政策的講義,便很被引到帝國主義那麵去。關於內政,新渡戶先生雖然是民治主義的提倡者,但因為身當殖民政策的實際這關係上,故於帝國底對外發展,也頗有同情。因此我們對於這事也就容易懷著興味了。

但到出了大學的翌年,我便隨著新渡戶先生往美國去。這時候,是大統領改選的前年,本來喜歡政治的我,就一意用功於大統領選舉。這用功的目標,是威爾遜氏。我是無端讚同著威爾遜了的,現在想起來,這是中學二年時候的勃賚德和格蘭斯敦的崇拜熱的複發。要之,也就是對於自由主義的政治家的共鳴。

漸漸深入了威爾遜的研究之間,我就和自由主義的研究相遇了。於是就搜集自由主義的文獻;一九一三年從公署派赴歐洲的時候,在倫敦的書店裏,隨手買了些題作自由主義的書。然而也並不專一於自由主義,這證據,是那時我還勤快地搜集著丸善書店所運來的關於帝國主義的書籍的。是因為決定了研究政治學這一個題目的關係上,不偏不倚地搜集著的。

然而從歐洲戰爭的末期起,直到平和條約的前後,旅行於歐、美者約三年,這其間,我的腦裏便發生了分明的意識了。這就是,我覺得亡德國者,並不是軍國主義者,而是自由主義的缺如;俄國的跑向社會革命的極端,也就為了自由主義的不存在。尤其是當歐洲戰後的各國,內部漸苦於極端的武斷專製派和極端的社會革命派的爭鬥的時候,就使我更其切實地覺得,將這兩極端的思想,加以中和的自由主義的思想之重要了。當那時,社會主義的思想正風靡了歐洲的天地,英國向來的自由黨之類,就如見得白晝提燈一般愚蠢;而我當那時候,卻覺得自由主義這麵的思想,是比社會主義更進一步的。至少,那時歐洲的人們的社會主義的想法,是要碰壁的罷。然而自由主義的思想這一麵,其間卻含著不斷地更新,不斷地進步的要緊的萌芽,所以我想,大概是不至於碰壁。

於是我回到日本來,在三年的久別之後,見了日本。這可真是駭人的雜亂的世界嗬。非常之舊的東西和非常之新的東西,比鄰居住著。就在思想善導主義這一種意見所在的旁邊,Syndicalism(產業革命主義)的思想也在揚威耀武。而在思想不同的人們之間,所大家欠缺的,是寬容和公平。都是要將和自己不同的思想和團體的人們,打得腦殼粉碎的性急的不寬容的精神。住在美國,笑了美國人的不寬容的我,一歸祖國,也為一樣的褊狹和不寬容所驚駭了。而且明了地意識到,為日本,最是緊要的東西,乃是真實的自由主義了。

但是,並非哲學者的我,要想出自由主義的哲學,來呈教於人們之類的事,那自然是辦不到的。不過就是來談談自由主義底的思想。從中,在我逐漸地意識起來的,是以為與其完成自由主義的哲學,倒不如編纂自由主義的曆史,要有效得多。

對於我,獎勵了這思想的人,是畢亞特博士。博士給我從紐約寄了一部好裝訂的穆來卿的全集來。在閱讀之間,懂了畢亞特博士的意思了。穆來也因為要闡明自由主義的思想,所以染翰於史論的。尤其是,靠著將法蘭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詳傳,紹介到英國去,他於是催進了英國的自由主義的運動。正如理查格林將自由主義的思想,托之一卷的英國史,以宣布於英國民一樣,穆來是揮其巨筆,將法蘭西十八世紀啟蒙時代的思想家,紹介於英國,以與英國的固陋的舊思想戰鬥的。穆來之所以被稱為約翰穆勒的後繼者,大概就是出於這些處所的罷。

我由是便從穆來,來研究十八世紀的法蘭西思想,窺見全未知道的新天地了。於是漸覺得在自從少年以來,混沌地存在自己的腦裏的思想上,有了一種脈絡。這就是,據史論以研究自由主義的事。而這所謂史論,便是從十八世紀的法蘭西,到十九世紀的英國,二十世紀的美國,這樣地循序探索下去,於是在積年的朦朧的意識上,這才總算有了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