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遊之地(1 / 3)

>�\u0018V�一 愛德華七世街上

在巴黎的歌劇館的大道上,向馬特倫寺那一麵走幾步,右手就有體麵的小路。這是愛德華七世街。進去約十來丈,在仿佛覺得左彎的小路上,有較廣的袋樣的十字路;在那中央,有一個大理石雕成的騎馬的像。這就是英國的先王愛德華七世的像。在那像的周圍,是環立著清楚的愛德華七世戲園,閑雅的愛德華七世旅館,精致的愛德華七世店鋪等。囂囂的大街上的市聲,到此都掃去一般消失,終日長是很蕭閑。一帶的情形,總覺得很可愛,我是常在這大理石像的道上徜徉的。並且仰視著悠然的馬上的王者,想著各樣的事。

惟有這王者,是英吉利人,而這樣地站在巴黎的街上,卻毫不破壞和周圍的調和的。妥妥帖帖,就是這樣融合在臘丁文明的空氣裏。而且使看見的人毫不覺得他是英國人。悠悠然的跨著馬。比起布爾蓬王朝的王來,使人覺得更象巴黎人的王。這是英國外交的活的紀念碑。

有一個冬天的夜裏,在倫敦,在著作家密耶海特君的家裏,遇見了四五個英國人。大家的談天,不知不覺間弄到政治上去了。於是一個不勝其感動似的說:——

“愛德華王是偉大的王呀!”

剛在發著正相反的議論的別的客人,也就約定了的一般:——

“的確,是的嗬——”

一個做律師的人,便向著我,說道:——

“這種感想,你也許還不能領會的。愛德華七世的人望,那可是非常之大呀。我們想,英國直到現在,未曾有過那麼英偉的王。王家的威信達了絕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罷。雖是舊的貴族們,對愛德華王也不敢倔強。在英國,比王家還要古的貴族,是頗為不少的。他們將王家看作新腳色,所以做王也很為難。但惟有愛德華七世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來倔強的。而且也不單是貴族階級,便是中產階級和勞動者,也一樣地敬愛了那個王。

“那是,所作所為,真象個王樣子嗬。莊嚴的儀式也行,不裝不飾的素樸的模樣也行,每個場麵,都不矯強,橫溢著人間味的。曾經有一件這樣的事,——

“有一天,早上很早,我帶著孩子在倫敦的街上走。看見前麵有一個男人騎了馬在前進。是一個很胖的男人,穿著舊式的衣服。那是很隨便的樣子,生得胖,在上衣和褲子之間,不是露出著小衫麼?我想,倫敦現在真也有隨隨便便,騎著馬的漢子嗬。便對孩子說:‘喂喂,看罷,可笑的人在走呢。不跑上去看一看那臉麼?’我們倆就急忙跑上前,向馬上一望,那不就是經心作意的愛德華王麼?

“然而一到議會的開會式,卻怎樣?豈不是中世儀式照樣的鵝帽禮裝,六匹馬拉著金輿,王威儼然,浴著兩旁的民眾的歡呼,從拔庚幹謨宮到議院去的?看見這樣,倫敦人便覺得實在戴著一個真象王樣的王,從衷心感到榮耀了。然而在訪問貧家的時候,他卻淡然如水,去得不裝不飾。貧民們毫不覺得是王的來訪。就隻覺得並無隔核,仿佛自己的朋友似的。

“總之,那王是無論做什麼,都用了best interest(最上的興味)的。”

到這裏,那位律師先生便說完了。那時候的那英國人的誇耀的臉相,我總在這大理石像之下記起。

二 愛德華七世街下

這為百姓所愛,為貴族所敬的愛德華七世,在歐洲大陸做了些什麼呢?我們到處看見偉大的足跡。

他由久居深宮之身,登了王位的時候,英國的國際底地位是怎樣的?從維多利亞王朝流衍下來的親德排法的心情,是英國外交的樞軸。相信素樸的德人,輕視伶俐的法人的空氣,是彌漫於英國上下的。在尼羅河上流,英法兩軍幾乎衝突的兩年前的發勖達事件的記憶,還鮮明地留在當時的國民的腦裏。聰明的法蘭西人,憎惡而且嘲笑著魯鈍的英國人。他卻在這冷的空氣的正中央,計劃了公式的巴黎訪問。這是九百三年的春天。雖然是愛過太子時代微行而來的他的巴黎,但對於代表英國政府的元首的他,接受與否,卻是一個疑問。英國的政治家頗疑慮,以為沒有顧忌的巴黎的民眾,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來。然而具有看破人性的天稟之才的他,偏是獨排眾議,公然以英國王而訪巴黎了。深恨英國外交的巴黎人,對於這王,卻也並不表示一點反感。臨去之際,民眾還分明地送以好意的表情。這是踏上了英法親善的第一步的事件。親德外交,一轉而成親法政策了。其年十月,英法調解條約就簽字;翌年四月,英法協約簽字。而這便作了歐洲新外交的礎石。他又在歐洲大陸試作平和的巡遊,聯意大利和俄羅斯,遠則與東洋的日本同盟,樹立了德國孤立政策。王死後四年,歐洲大戰發生的時候,以發勖達幾乎衝突的英法兩國的兵士,則並肩在萊因河畔作戰了。

歐洲戰爭的功過,隻好以俟百年後的史家。但是,獨有一事,是確鑿的。這便是德國的王,以激怒世界中的人而失社稷,英國的王,則以融和世界的人心而鞏固了國家的根基。現在是,就如全世界的定評一樣,德國人明白一切事,但於人性,卻偏不知道了。而這跨馬站在巴黎街上的英國的王,乃獨能洞察人性的機微;且又看透了敵手的德國皇帝的性格。他曾對法國的政治家說道:——

“在德意誌的我的外甥(指德皇威廉),那是極其膽小的嗬。”

果哉,一見軍勢不利,他的外甥便脫兔一般逃往荷蘭了。

他現在也還悠然站在愛德華七世街的中央。我曾繞著他的周圍閑步,一麵想,為什麼在英國,多有這樣的人,在德國,卻隻出些自命不凡的人們呢?

三 凱存街的老屋

去年年底的英國總選舉,又歸於統一黨的大捷了。在新聞電報上看見這報告的時候,我忽然記起遠在倫敦凱存街十九號的一所灰色的房屋來。這是先走過國際聯盟事務所的開頭辦公處的瑪波羅公的舊邸,向哈特公園再走大約二十丈,就在左手的三層樓的古老的房屋。當街的牆上,挖有紅底子的小扁,上麵刻著金字道:“培恭斯斐耳特伯歿於此宅,一千八百八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每在前麵經過,我便想到和這屋子相關的各種的傳聞。要而言之,去年的統一黨的勝利,也就是死在這老屋裏的天才的餘澤。

他的買了這屋,是在第二次內閣終結,從此永遠退出政界的翌年。他是以七十五歲的殘年,且是病餘之身,寫了小說“Endymion”,賣得一萬鎊——日本的十萬元,就用這稿費的全部,購致了這房子的。一向清貧的他,除了出售小說之外,實在另外也沒有什麼買屋的辦法了。於是他一麵患著氣喘和痛風,就在這屋子裏靜待“死”的到來,一麵冷冷地看著格蘭斯敦的全盛。

他是生在不很富裕的猶太人家裏的長男,到做英國的首相,自然要從最不相幹的境涯出發。當十七歲,便去做了律師的學徒的他,有一年,和他的父親旅行德國,在乘船下萊因河時,忽然想道:“做著律師的學徒之類,是總不會闊氣的。”他於是決計走進政界去;但自己想,這第一的必要,是要用錢,於是和朋友合幫,來買賣股票,幹幹脆脆失敗了。這時所得的幾萬元的債務,就苦惱了他半世。他此後便奮起一大勇猛心,去做小說。有名的“Vivian Grey”就是。這一卷佳作,即在全英國揚起他的文名來。然而那時,他還沒有到二十歲。後來他進議院,終成保守黨的首領,直到六十三歲,這才做到首相的竭盡軻的生涯,和這房屋的直接關係是沒有的。隻是弱冠二十歲的他,以“Vivian Grey”一卷顯名,迨以七十五歲的前宰相,再困於生計,賣去“Endymion”一卷,才能買了這屋的事,是很惹我們的興味的。較之他的一生的浮沉,則生於富家,受惡斯佛大學的教育,又育成於大政治家丕爾的翼下如格蘭斯敦,不能不說是安樂的生涯。所以他雖然做了貴族黨的首領,但對於將為後來的政治的樞軸的社會問題,卻仍然懂得的。這就顯現在他的小說“Sybil”裏。在《菲賓協會史》上,辟司(Ed. R. Pease)說,“培恭斯斐耳特卿有對於社會底正義的熱情。可惜的是他一做首相,將這忘卻了。至於格蘭斯敦,則對於在近代底意義上的社會問題,並不懂得。”這或者也因為兩人出身不同的緣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