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魅力(1 / 3)

��� �Z一 暴露在五百年的風雨中

“哪,城牆已經望見了。”劉迪德君說。

一看他所指點的那一麵,的確,睽別五年,眷念的北京城的城牆,撲上自己的兩眼裏來了。

在這五年之間,我看了馬德裏的山都,看了威丹的新戰場,看了美麗的巴黎的凱旋門後的夕陽的西墜。但是,和那些興趣不同的眷念,現在卻充滿了自己的心胸。

我們坐著的火車,是出奉天後三十小時中,盡走盡走,走穿了沒有水也沒有樹的黃土的荒野;從北京的劉村左近起,這才漸漸的減了速度,走近這大都會去的。行旅的人,當終結了長路的行程,走近他那目的地的大都會時,很感到不尋常的得意。這都會似乎等候著我的豫感,將要打開那美的秘密的寶庫一般的好奇心,——但是,這些話,乃是我們後來添上,作為說明的,至於實際上望見了大都會的屋瓦的瞬間,卻並不發生那樣滿身道理的思想。隻是覺得孩子似的高興,仿佛將到故鄉時候一般的漂渺的哀愁。我在美國,暫往鄉村去旅行,回到紐約來的時候,也總有這樣的感覺。尤其是從倫敦回巴黎之際,更為這一種感覺所陶醉了。大概,凡到一個大都會,最好是在傍晚的點燈時分;白天則太明亮,深夜又過於淒清。天地漸為淡煙所籠罩的黃昏,正是走到大都會的理想時候。但北京並不然。

高的灰色的城牆,現在是越加跑近我們這邊來了。澄澈的五月初的陽光,洪水似的在舊都上頭泛濫著。交互排列著凸字和凹字一般的城牆的頂,將青空截然分開。那綿延——有二十邁爾——的城牆的四角和中央,站著森嚴的城樓。而這城牆和城樓之外,則展開著一望無際的曠野。散點著低的黃土築成的農家屋,就更其增加了城牆的威嚴。疾走過了高峻的永定門前,通過城牆,火車已經進了北京的外城了。左方便見天壇的雄姿,以壓倒一切的威嚴聳立著。蓋著烏黑的瓦的土築的民家麵前,流著濁水,隻有落盡了花朵的桃樹,正合初夏似的青蔥。門前還有幾匹白色的鴨,在那裏尋食吃。這些光景,隻在一眨眼間,眼界便大兩樣,火車一直線的徑逼北京內城東南隅的東便門的腳下,在三丈五尺高的城牆下。向左一回轉,便減了速度,悠悠然沿城前進了。

我走近車窗去,更一審視北京的城牆。暴露在五百年的風雨中,到處缺損。灰色的外皮以外,還露出不幹淨的黃白色的內部;既不及圍繞維爾賽的王宮的磚,單是整齊也不如千代田城的城濠的石塊。但是,這荒廢的城牆在遊子的心中所引起的情調上,卻有著無可比類的特異的東西。令人覺得稱為支那這一個大國的文化和生活和曆史的一切,就滲進在這城牆裏。環繞著支那街道的那素樸堅實的城牆的模樣,就是最為如實地象征著支那的國度的。

二 皇宮的黃瓦在青天下

北京內城之南,中央的大門是正陽門,左右有奉天來車和漢口來車的兩個停車站。我們的火車沿牆而進,終於停在這前門的車站了。

於是坐了汽車,我們從中華門大街向著北走。每見一回,總使人吃驚的,是正陽門的建築。這是明的成祖從南京遷都於此的時候,特造起幾個這樣壯麗的樓門,以見大帝國首都的威儀的。但這前門卻遭過一回兵燹,現今留存的乃是十幾年前的再造的東西。然而仰觀於幾十尺的石壁之上的樓門的朱和青和金的色調,也還足夠想象出明朝全盛時代的榮華。而且那配搭,無論從那一麵看來,總覺得美。這也可以推見建造當時的支那人的文化生活的高的水準的。

凡是第一次想看北京的旅行者,必須從這前門的樓上去一瞥往北的全市的光景。從樓的直下向北是中華門大街,盡頭就是宮殿。這宮殿,是被許多門環繞著的。進了正麵的平安門,才到宮殿的外部。後方的端門的那邊,是午門,裏麵是紫禁城。紫禁城中都鋪著石板,那中間高一點的是太和門,其中有太和殿、乾清宮。這太和門前的石燈、石床、石欄之宏大,我以為歐洲無論那一國的王宮都未必比得上。就是維爾賽的宮殿,克倫林的王宮,也到底不及這太和門的滿鋪石板的廣庭的光景的。在五年以前,在這一次,我都從西華門進,看了武英殿的寶物,穿過庭園的樹木,走出這太和門前的廣庭來。當通過一個門,看見這廣庭在腳下展開的時候,無論是誰,總要發一聲驚歎。聳立在周圍的宮殿和樓,全塗了朱和青,加上金色的文飾;那屋頂,都是帝王之色,黃瓦的。而前麵的廣庭的周圍,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橋為界,前麵則滿鋪著很大的白石。明朝全盛之日,曳著綺羅的美女和伶人,踏了這石庭而入朝的光景,還可以使人推見。而且,那天空的顏色嗬,除了北京的灰塵漫天的日子以外,太空總在幹透了的空氣底下,輝作碧玉色。這和樓門的朱,屋瓦的黃,大理石柱的白,交映得更其動目。自己常常想,能想出那麼雄大的構想的明朝的人們,那一定是偉大的人罷。

這紫禁城之後,就是有名的景山。這些門和山的左方的一部,則是所謂三海的區域。南海、中海、北海這三個池子,湛了漫漫的清水,泛著太空和浮雲。三個池子中有小島:南海的小島上有曾經禁錮過光緒帝的宮殿;中海的小島上原有太後所住的宮殿,現在做了大總統府了。

圍環了這些宮殿,北京全市的民家就密密層層地排比著。從正陽門上一看,即可見黃瓦、青瓦、黛瓦參差相連,終於融合在遠山的翠微裏。看過雄渾的都市和皇城之後,旅行者就該立在地上,凝視那生息於此的幾百萬北京人的生活和感情了。這樣子,就會感到一見便該謾罵似的支那人的生活之中,卻有我們日本人所難於企及的“大”和“深”在。

三 驢兒搖著長耳朵

早上五點半鍾前後,忽然醒來了。

許多旅行者,對於初宿在紐約旅館中的翌朝的感覺,即使經過許多年之後,也還成為難忘的記憶,回想起來。這並不是說在上迫天河的高樓的一室中醒來的好奇心,也不是轟轟地震耳欲聾的下麵的吵鬧,自然更不是初宿在世界第一都會裏的虛榮心。這是在明朗的都市中,隻在初醒時可以感到的官能的愉快。外麵是明亮的;天空是青的。伸出手來,試一摸床上的白色墊布,很滑溜;幹燥的兩腕,就在這冷冰冰的布上滑過去。和東京的梅雨天的早上,張開沉重的眼瞼,摸著流汗的額上時候,是完全正反對的感覺。這樣感覺,旅行者就在北京的旅館裏嚐到的。

下了床,在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地板上,直走到窗下,我將南窗拉開了。涼風便一齊擁進來。門外是天空脫了底似的晴天。我是住在北京飯店的四層樓上。恰恰兩年前,也是五月的初頭,夜間從聖舍拔斯丁啟行,翌朝六點,到西班牙的首都馬德裏,寓在列芝旅館裏,即刻打開窗門,眺望外麵的時候,也就起了這樣的感覺。那時,我猶自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