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全集·第十四卷 小約翰 荷蘭 F·望·藹覃 作 引言(1 / 3)

在我那《馬上支日記》裏,有這樣的一段:——

“到中央公園,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這是一本好書,然而得來卻是偶然的事。大約二十年前罷,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誌,內中有著這書的紹介和作者的評傳,因為那時剛譯成德文。覺得有趣,便托丸善書店去買來了;想譯,沒有這力。後來也常常想到,但是總被別的事情岔開。直到去年,才決計在暑假中將它譯好,並且登出廣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過得比別的時候還艱難。今年又記得起來,翻檢一過,疑難之處很不少,還是沒有這力。問壽山可肯同譯,他答應了,於是就開手,並且約定,必須在這暑假期中譯完。”

這是去年,即一九二六年七月六日的事。那麼,二十年前自然是一九○六年。所謂文學雜誌,紹介著《小約翰》的,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一日出版的《文學的反響》(Das literarische Echo),現在是大概早成了舊派文學的機關了,但那一本卻還是第一卷的第二十一期。原作的發表在一八八七年,作者隻二十八歲;後十三年,德文譯本才印出,譯成還在其前,而翻作中文是在發表的四十整年之後,他已經六十八歲了。

日記上的話寫得很簡單,但包含的瑣事卻多。留學時候,除了聽講教科書,及抄寫和教科書同種的講義之外,也自有些樂趣,在我,其一是看看神田區一帶的舊書坊。日本大地震後,想必很是兩樣了罷,那時是這一帶書店頗不少,每當夏晚,常常蝟集著一群破衣舊帽的學生。店的左右兩壁和中央的大床上都是書,裏麵深處大抵跪坐著一個精明的掌櫃,雙目炯炯,從我看去很象一個靜踞網上的大蜘蛛,在等候自投羅網者的有限的學費。但我總不免也如別人一樣,不覺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買幾本,弄得很覺得懷裏有些空虛。但那破舊的半月刊《文學的反響》,卻也從這樣的處所得到的。

我還記得那時買它的目標是很可笑的,不過想看看他們每半月所出版的書名和各國文壇的消息,總算過屠門而大嚼,比不過屠門而空咽者好一些,至於進而購讀群書的野心,卻連夢中也未嚐有。但偶然看見其中所載《小約翰》譯本的標本,即本書的第五章,卻使我非常神往了。幾天以後,便跑到南江堂去買,沒有這書,又跑到丸善書店,也沒有,隻好就托他向德國去定購。大約三個月之後,這書居然在我手裏了,是茀壘斯(Anna Fles)女士的譯筆,卷頭有賚赫博士(Dr. Paul Raché)的序文,《內外國文學叢書》(Bibliothek die Gesamt-Literatur des In-und Auslandes,Verlag von Otto Hendel,Halle a. d. S.)之一,價隻七十五芬涅,即我們的四角,而且還是布麵的!

這誠如序文所說,是一篇“象征寫實底童話詩”。無韻的詩,成人的童話。因為作者的博識和敏感,或者竟已超過了一般成人的童話了。其中如金蟲的生平,菌類的言行,火螢的理想,螞蟻的平和論,都是實際和幻想的混合。我有些怕,倘不甚留心於生物界現象的,會因此減少若幹興趣。但我豫覺也有人愛,隻要不失赤子之心,而感到什麼地方有著“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的人們。

這也誠然是人性的矛盾,而禍福糾纏的悲歡。人在稚齒,追隨“旋兒”,與造化為友。福乎禍乎,稍長而竟求知:怎麼樣,是什麼,為什麼?於是招來了智識欲之具象化:小鬼頭“將知”;逐漸還遇到科學研究的冷酷的精靈:“穿鑿”。童年的夢幻撕成粉碎了;科學的研究呢,“所學的一切的開端,是很好的,——隻是他鑽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淒涼,越黯淡”。——惟有“號碼博士”是幸福者,隻要一切的結果,在紙張上變成數目字,他便滿足,算是見了光明了。誰想更進,便得苦痛。為什麼呢?原因就在他知道若幹,卻未曾知道一切,遂終於是“人類”之一,不能和自然合體,以天地之心為心。約翰正是尋求著這樣一本一看便知一切的書,然而因此反得“將知”,反遇“穿鑿”,終不過以“號碼博士”為師,增加更多的苦痛。直到他在自身中看見神,將徑向“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時,才明白這書不在人間,惟從兩處可以覓得:一是“旋兒”,已失的原與自然合體的混沌;一是“永終”——死,未到的複與自然合體的混沌。而且分明看見,他們倆本是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