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試一試,”穿鑿說,“我可能旋兒似的示給你許多美。”

他們向博士告了別,且約定當即回來之後,他便領著約翰到大城的一切角落巡行,他指示它,這大怪物怎樣地生活,呼吸和滋養,它怎樣地吸收自己並且從自己重行生長起來。

但他偏愛這人們緊擠著,一切灰色而幹枯,空氣沉重而潮濕的,陰鬱的困苦區域。

他領他走進大建築中之一,煙氣從那裏麵升騰,這是約翰第一天就見過的。那地方主宰著一個震聾耳朵的喧鬧,——到處鳴吼著,格磔著,撞擊著,隆隆著,——大的輪子嗡嗡有聲,長帶蜿蜒著拖過去,黑的是牆和地麵,窗玻璃破碎或則塵昏。雄偉的煙突高高地伸起,超過黑的建築物,還噴出濃厚的旋轉的煙柱來。在這輪子和機器的雜遝中,約翰看見無數人們帶著蒼白的臉,黑的手和衣服,默默地不住地工作著。

“這是什麼?”他問。

“輪子,也是輪子,”穿鑿笑著,“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說是人。他們經營著什麼,他們便終年的經營,一天又一天。在這種樣子上,人也能是一個人。”

他們走到汙穢的巷中,天的蔚藍的條,見得狹如一指,還被懸掛出來的衣服遮暗了。人們在那裏蠢動著,他們互相挨擠,叫喊,喧笑,有時也還唱歌。房屋裏是小屋子,這樣小,這樣黑暗而且昏沉,至使約翰不大敢呼吸。他看見在赤地上爬著的相打的孩子,蓬著頭發給消瘦的乳兒哼著小曲的年青姑娘。他聽到爭鬧和嗬斥,凡在他周圍的一切麵目,也顯得疲乏,魯鈍,或漠不相關。

無名的苦痛侵入約翰了。這和他現以為愧的先前的苦痛,是不一樣的。

“穿鑿,”他問,“在這裏活著的人們,永是這麼苦惱和艱難麼?也比我……”他不敢接下去了。

“固然,——而他們稱這為幸福。他們活得全不艱難,他們已經習慣,也不知道別的了。那是一匹胡塗的不識好歹的畜生。看那兩個坐在她門口的女人罷。她們滿足地眺望著汙穢的巷,正如你先前眺望你的沙岡。為這人們你無須顰蹙。否則你也須為那永不看見日光的土撥鼠顰蹙了。”

約翰不知道回答,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卻還要哭。

而且在喧擾的操作和旋轉中間,他總看見那蒼白的空眼的人,怎樣地用了無聲的腳步走動。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是一個好人,對不對,他從這裏將人們帶走,但這裏他們也一樣地怕他。”

已經是深夜,小光的百數在風中動搖,並且將長的波動的影象投到黑暗的水上的時候,這兩個順著寂靜的街道趲行。古舊的高的房屋似乎因為疲勞,互相倚靠起來,並且睡著了。大部分已經合了眼。有幾處卻還有一個窗戶透出黯淡的黃光。

穿鑿給約翰講那住在後麵的許多故事,講到在那裏受著的苦楚,講到在那裏爭鬥著的困苦和生趣之間的爭鬥。他不給它省去最陰鬱的;還偏愛選取最下賤和最難堪的事,倘若約翰因為他的慘酷的敘述而失色,沉默了,他便愉快得歪著嘴笑。

“穿鑿,”約翰忽然問,“你知道一點那大光麼?”

他以為這問題可以將他從沉重而可怕地壓迫著他的幽暗裏解放出來。

“空話!旋兒的空話!”穿鑿說,“幻想和夢境。人們和我自己之外,沒有東西。你以為有一個上帝或相類的東西,樂於在這裏似的地上,來主宰這樣的廢物們麼?而且這樣的大光,也決不在這黑暗裏放出這許多來的。”

“還有星星們呢,星星們?”約翰問,似乎他希望這分明的偉大,能夠來抬高他麵前的卑賤。

“那星星們麼?你可知道你說了什麼了,小孩子?那上麵並不是小光,象你在這裏四麵看見的燈燭似的。那一切都是世界們。比起這帶著千數的城鎮的世界來,都大得多,我們就如一粒微塵,在它們之間飄浮著,而且那是既無所謂上,也無所謂下,到處都有世界們,永是世界們,而且這是永沒,永沒有窮盡。”

“不然!不然!”約翰恐懼地叫喊,“不要說這個,不要說這個罷!在廣大的黑暗的田野上,我看見小光們在我上麵。”

“是呀,你看去不過是小光們。你也向上麵呆望一輩子,隻能看見黑暗的田野裏在你上麵的小光們。然而你能,你應該知道,那是世界們,既無上,也無下,在那裏,那球兒是帶著那些什麼都不算,並且不算什麼地消失了去的,可憐的蠕動著的人堆兒。那麼,就不要向我再說‘星星們’了,仿佛那是二三十個似的,這是無意識。”

約翰沉默著。這會將卑賤提高的偉大,將卑賤壓碎了。

“來罷,”穿鑿說,“我們要看一點有趣的。”對他們傳來了可愛的響亮的音樂。在黑暗的街道之一角,立著一所高大的房屋,從許多高窗內,明朗地透出些光輝。前麵停著一大排車。馬匹的頓足空洞地在夜靜中發響,它們的頭還點著。哦!哦!閃光在車件的銀釘上和車子的漆光上閃爍。

裏麵是明亮的光。約翰半被迷眩地看著百數抖著的火焰的,奪目的,顏色的鏡子和花的光彩。鮮明的姿態溜過窗前,他們都用了微笑的儀容和友愛的態度互相親近著。直到大廳的最後麵,都轉動著盛裝的人們,或是舒徐的步伐,或是迅速的旋風一般的回旋。那大聲的喧囂和歡喜的聲音,磨擦的腳步和的長衣,都夾在約翰曾在遠處聽到過的柔媚的音樂的悠揚中,成為一個交錯,傳到街道上。在外麵,接近窗邊,是兩個黑暗的形體,隻有那麵目,被他們正在貪看的光輝,照得不一律而且鮮明。

“這美嗬!這堂皇嗬!”約翰叫喊。他耽溺於這麼多的色采,光輝和花朵的觀覽了。“出了什麼事?我們可以進去麼?”

“哦,這你卻稱為美呀?或者你也許先選一個兔洞罷?但是看罷?人們怎樣地微笑,輝煌,並且鞠躬嗬。看哪,男人們怎麼這樣地體麵和漂亮,女人們怎麼這樣地豔麗和打扮嗬。跳舞起來又多麼鄭重,象是世界上的最重要事件似的!”

約翰回想到兔洞裏的跳舞,也看出了幾樣使他記憶起來的事。然而這卻一切盛大得遠,燦爛得遠了。那些盛裝的年青女子們,倘若伸高了她們的長的潔白的臂膊,當活潑的跳舞中側著臉,他看來也美得正如妖精一般。侍役們是整肅地往來,並且用了恭敬的鞠躬,獻上那貴重的飲料。

“多麼華美!多麼華美!”約翰大聲說。

“很美觀,你不這樣想麼?”穿鑿說。“但你也須比在你鼻子跟前的看得遠一點。你現在隻看見可愛的微笑的臉,是不是?唔,這微笑,大部分卻是誆騙和作偽嗬。那坐在廳壁下的和藹的老太太們就如圍著池子的漁人;年青的女人們是釣餌,先生們是那魚。他們雖然這麼親愛地一同閑談,——他們卻嫉妒地不樂意於各人的釣得。倘若其中的一個年青女人高興了,那是因為她穿得比別人美,或者招致的先生們比別人多,而先生們的特別的享樂是精光的脖子和臂膊。在一切微笑的眼睛和親愛的嘴唇之後,藏著的全是另外一件事。而且那恭敬的侍役們,思想得全不恭敬。倘將他們正在想著的事驟然泄露出來,那就即刻和這美觀的盛會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