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1)(1 / 3)

彼蒂加·華來德做過的事情,都胡塗得很。

他在市場裏到處的走,什麼都想過了。他又懊惱,又傷心。他餓了,然而買點吃的東西的錢卻是一文也沒有。

無論那裏都沒有人會給他一點什麼的。餓可是越來越厲害。

彼蒂加想偷一件重東西。沒有弄好。倒在脊梁上給人敲了一下子。

他逃走了。

他想偷一個小桶。又倒楣。他得把這桶立起來,拖著走。

一個胖胖的市場女人忽然給他看見了。她站在角落裏賣蛋餅。出色的蛋餅,焦黃,鬆脆,冒著熱氣。他抖抖的蹩過去。他不做別的,就隻拿了一個蛋餅,嗅了一嗅,就塞在袋子裏麵了。也不對那女人說一句求乞的話。安閑地,冷靜地,回轉身就走。

那女人跟了他來。她拍的打了一下。抓住他的肩頭,叫道:

“你偷東西!還我蛋餅!”

“什麼蛋餅?”彼蒂加問著,又想走了。

這時可是已經聚集了一些人。有一個捏住了他的喉嚨。別一個從後麵用膝蓋給他一磕。他立刻倒在地上了,於是一頓臭打。

不多久,一大群人拖他去到警察局。

大家把他交給局長了。

“那是這樣的。我們給您送一個小扒手來了。他撈了一個蛋餅。”

局長很忙碌,沒有工夫。他先不和彼蒂加會麵,隻命令把他關在拘留所裏麵。

照辦了。他就在那裏坐著。

拘留所裏,彼蒂加坐在一條不幹淨的,舊的長椅上。他動也不動,隻對著窗門。窗是用格子攔起來的。格子外麵看見天。天很清朗,很明淨,而且藍得發亮,象一個水兵的領子。

彼蒂加看定著天空,苦惱的思想在他腦袋裏打旋子。傷心的思想。

“唉唉!”他想。“人生是多麼糟糕!我簡直又要成為流浪兒的罷?簡直不行了。袋子裏是有一個蛋餅在這裏。”

傷心的思想……如果從前天起,就沒有東西吃進肚裏去,人還會快活麼?坐在格子裏麵,還會舒服麼?看著天空,還會有趣麼?如果為了一件大事情,倒也罷了!但隻為了一個蛋餅……呸,見鬼!

彼蒂加完全挫折了。他閉上眼睛,隻等著臨頭的運命。

他這麼等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敲。很響的敲。好象不在房門上,卻在牆壁上,在那隔開別的屋子的薄的板壁上。

彼蒂加站了起來。他睜開眼睛,側著耳朵聽。

的確的。有誰在用拳頭要打破這板壁。

彼蒂加走近去,從板縫裏一望。他看見了拘留房的牆壁,一條板椅,一個攔著格子的窗戶,地上的煙蒂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全是空的。這敲從那裏來的呢,捉摸不到。

“什麼惡鬼在這裏敲呢?”他想。“恐怕是用爪子在搔罷?”

他正在左思右想,卻聽到了一種聲音,是很低,很沙的男人的聲音:

“救救!媽媽子!”

彼蒂加一跳就到屋角的爐旁。爐旁邊的牆壁上有一條大裂縫。他從這縫裏看見一個鼻子。鼻子下麵動著黑胡須。一個斜視的黑眼珠,悲傷的在張望。

“媽媽子!”那聲音求告著。“心肝!放我出去罷,看老天爺的麵子!”

那眼睛在板縫裏爬來爬去,就好象一匹蟑螂。

“這滑稽家夥是什麼人呢?”彼蒂加想。“發了瘋,還是喝醉了?一定是喝醉了!還聞得到燒酒味兒哩……呸……”

濃烈的酒氣湧進房來了。

“媽媽子!”那醉漢嘮叨著。“媽媽子!”

彼蒂加站在那裏,瞧著那醉漢,卻全不高興去說話。別一麵是他不要給人開玩笑。現在他無法可想了。他簡短的說:

“你嚷什麼?”

“放我出去,心肝!放我出去,寶貝!”

他突然叫了起來:

“大人老爺!同誌先生!請您放我出去罷!我的孩子們在等我呢!”

真是可笑得很。

“傻瓜。”彼蒂加說。“我怎麼能放你出去呢?我也是象你一樣,關在這裏的。你瘋了麼?”

他忽然看見那醉漢從板縫裏伸進手來了。在滿生著泡的手裏是一隻表。一隻金表。足色的金子。帶著表鏈。帶著各樣的掛件。

醉漢睜大了他的斜視眼,低聲說道:

“局長同誌,請您放我出去罷!我就送給您這個表。你瞧!是好東西呀!你可以的!”

那表也真的在咭咭的走。

合著這調子,彼蒂加的心也跳起來了。

他抓過表來,一跳就到別一屋角的窗下。因為好運道,呼吸也塞住了,所有的血也都跑到頭上來了。

那醉漢卻在板縫裏伸著臂膊,叫喊道:

“救救!”

他頓著腳,好象給槍刺著了的大叫起來:

“救救呀!強盜呀!強盜呀!”

彼蒂加發愁了,來回的走著。血又回到腳裏去了。他的指頭絕望的抓著表鏈,抓著這滿是咭咭咯咯的響的掛件的該死的表鏈。這裏有極小的象,狗兒,馬掌,梨子樣的綠玉。

他終於連掛件一起拉下那鏈子來。他把這東西塞進縫裏去:

“哪,拿去!你掛著就是!”

那醉漢已經連剩餘的一點記性也失掉了。他全不想到表,隻收回了那表鏈:

“多謝,多謝!”他喃喃的說。“我的心肝!”

他從板縫裏伸過手來,來撫摩彼蒂加,還尖起嘴唇,響了一聲,好象算是和他親吻:

“媽媽子!”

彼蒂加又跑到窗下。血又升上來了。思想在頭裏打旋子。

“哈!”他想。“好運道!”

他放開拳頭,看著表。太陽在窗格子外麵的晴天上放光,表在他手裏發亮。他嗬一口氣,金就昏了。他用袖子一擦,就又發亮。彼蒂加也發亮了:

“聰明人是什麼都對的。一切壞事情也有它的好處。現在我抓了這東西在這裏。這樣的東西,隨便那一個舊貨店都肯給我五十盧布的。什麼?五十?還要多……”

他簡直發昏了。他做起種種的夢來:

“首先我要買一個白麵包。一個頂大的白麵包。還有豬油。豬油是刮在麵包上來吃的,以後就喝可可茶。再買一批香腸。還有香煙,頂上等的貨色。還有衣服:褲子,上衣。再一件柳條紋的小衫……還有長靴。但是我為什麼坐在這裏做夢的?第一著,是逃出去。別的事都容易得很。”

不錯,一切都很好。隻有一樣可不好。是他被捉住了。他坐著,好象鼠子落在陷阱裏。窗戶是有格子的,門是鎖住的。運氣捏在他手裏,隻可惜走不脫身。

“不要緊,”他自己安慰著。“怎麼都好。隻要熬到晚……不會就送命的。晚上,市場一收,他們就放我了。”

彼蒂加的想頭是對的。到晚上,人就要來放他了。這並不是第一回,他已經遇到過好幾回了。但到晚上又多麼長呀!太陽簡直一點也不忙。

他再拿那表細看了一回,於是塞在破爛的褲的袋子裏。為要十分的牢穩,就把袋子打了一個結。牆壁後麵的叫喊和敲打,一下子都停止了。鎖發著響,彼蒂加回頭去看時,卻站著一個警察,說道:

“喂,出來,你這小浪子!”

了不得!彼蒂加竟有些發愁。他跳起來,提一提褲子,走出屋子去。警察跟著他。

“快走,你這小浪子!見局長去!”

“好的!”——

彼蒂加在局長麵前出現了。局長坐在綠色的桌子旁,手裏拿著一點文件。他拿著在玩弄。上衣的扣子已經解開。頸子發著紅,還在冒熱氣。嘴裏銜一枝煙卷,在把青的煙環噴向天花板。

“日安,小扒手,”他說。

“日安!”彼蒂加回答道。

他很恭敬的站著。很馴良。他微笑著,望著局長,好象連一點水也不會攪渾的一樣。局長是噴著他的煙環,看起文件來了:

“唔,你什麼時候生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十一歲了。”

“哦。那麼,你說出來罷,你到我們這裏來做客人,已經是第幾回了?我看是第七回罷?”

“不的。我想,是第三回。”

“你不撒謊嗎?”

“大約是這樣的。我不大清楚了。您比我還要清楚哩。”

彼蒂加是不高興辯論的。和一位局長去爭論,毫無益處。如果他想來是七回,讓他這麼想就是了。他媽的!

“如果不和他去爭,麻煩也就少……也就放得快了。”

局長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用手在那上麵一敲,說道:

“我下這樣的判決,據麵查你幼小的年齡和你的窮苦,應即移送少年教養院。你懂得麼?”

彼蒂加呻吟起來了。站不穩了。僵掉了。局長說出來的話,好象有誰用磚頭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似的,使他發了昏。這事情,是他沒有料到的。是沒有豫計的。

但他立刻複了原,仰起頭來,說:

“可以的。我……”

“懂得了麼?”局長問著,還笑了起來,似乎彼蒂加的心情有多麼悲傷,多麼苦痛,他竟完全不覺得。彼蒂加是毫沒有什麼好笑。他倒要放聲哭出來了。

唉唉,彼蒂加,彼蒂加,你是怎麼的一個晦氣人物嗬!

但這還不算了結。又來了更壞的事情。彼蒂加糟糕了。

局長叫來了一個警察,並且命令他,把彼蒂加從頭到腳的搜一搜。

“搜他一下,”他說,“他也許藏著凶器或是很值錢的東西的。細細的搜他一下。”

警察走近彼蒂加來。彼蒂加的心停止了,他的腿象是生了熱病似的發著抖。

“從此永遠分手了,我的寶貝!”他想。

但運氣的是那警察竟是一個傻瓜。一個真正的寬兄。他注視著彼蒂加,說道:

“局長同誌,一碰著這流浪人,就要叫人惡心的。請您原諒。拜托您……今天剛剛洗過蒸汽浴。穿的是洗得很幹淨的。他身上會搜出什麼來呢?袋子裏一個白虱,補釘裏一個跳蚤……一定的……”

彼蒂加聚集了他最後的力氣,可憐的微笑著,細起眼睛,望著那兵爺。

這意思就是說:“對呀。對呀。”

他一麵想:

“一個很出色的跳蚤。這樣的跳蚤,是誰都喜歡的。”

他悄悄的用一個指頭去觸一下褲子的袋子。有一點東西在那裏動,有一點東西在那裏跳,好象一顆活的心髒,或是活的掙著的魚兒,這就是表。

也許是對警察表了同情,也許是什麼都覺得無聊了,局長點點頭,說道:

“好罷,算了罷。不搜也成。這不關緊要……”

他在紙上寫上些什麼,蓋好印章,便交給了那警察:

“喂,同誌,這是判決書。你到惠覃斯基街,把這小浪子交給克拉拉·劄德庚少年教養院去。可是你要交付清楚的呀。”

於是他站起來,打一個嗬欠,走出房去了。

連對彼蒂加說聲再見也想不到。

警察把公文塞在皮包裏,歎一口氣,拿手槍掛在肚子邊。又歎一口氣,戴上帽。

“來!……來,流浪兒……走罷!”

彼蒂加提一提褲子,跨開大步便走。

他們倆一徑向著市場走,通過了擁擠的人堆。一切都如往常一樣,騷擾,吵嚷……一大群人們在那裏逛蕩,叫著,笑著,罵著,唱著曲子。什麼地方在奏音樂。鵝在嘎嘎的叫。瘋狂似的買賣。但彼蒂加卻什麼也不聽見。他隻有一個想頭:

“跑掉!我得跑掉!”

象一隻狗似的,他在警察前麵跑,撞著商人們和別的人,隻用眼睛探察著地勢,不住的苦苦的想:

“跑掉?但往那裏跑呢?”

警察釘在他後麵象一條尾巴,他怎麼能跑掉呢?他一眼也不放鬆,氣喘籲籲地,不怕疲乏地在緊跟著他走。

不一會,市場已在他們後麵了。彼蒂加卻到底沒有能逃走。

他完全沒了主意,茫然自失了,走路也慢起來。

這時警察才能夠和他合著腳步,他呻吟道:

“你簡直是亂七八糟的飛跑,你這野孩子!你為什麼盡是這麼跑呀?我可不能跑。我有腎髒病。”

彼蒂加不開口。他的腎髒和他有什麼相幹呢,他有另外的擔心。他完全萎掉了。

他又低著頭趕快的走。

警察好容易這才喘過氣來,問道:

“說一回老實話罷,你這浮浪子。在市場上,你是想溜的罷,對不?”

彼蒂加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什麼?想溜?為什麼?”

“算了罷!你自己很明白……你想逃走的罷?”

彼蒂加笑著說:

“你弄錯了。我沒有這意思。就是您逼我走,我也不走的。”

警察詫異得很:

“真的?你不走的?”

他忽然站住了,搔一搔眉毛,拿皮包做一個手勢:

“走罷!跑罷!我準你的!”

這就象一擊。象是直接的一擊。仿佛有誰從後麵踢了他一腳似的。彼蒂加全身都發起抖來了。他已經想跑了,幸而他瞥了那警察一眼。那家夥卻在露著牙齒笑。

“噯哈!”彼蒂加想。“你不過想試試我罷咧。不成的,好朋友。我知道這玩藝。我還沒有這麼傻呢。”

他微微一笑,於是很誠實的說道:

“您白費力氣的。我是不走的。即使您打死我……我也不高興走……”

“為什麼呀?”

警察不笑了,查考似的凝視著彼蒂加。但他卻高聲叫喊道:

“為的是!——因為您毫沒有逼我逃走的權利的。您想我逃逃看。但是您又不放我逃的。您守著規則,帶我到應該去的地方去罷,要不然,真叫我為難呀。”

這麼說著,彼蒂加自己也吃了一驚。

“我在說什麼廢話呀!”他想。“真是胡說白道……”

警察也有些擔心了。他倉皇失措,揮著兩手教他不要說下去。

“你當是什麼了?你真在這樣想麼?……好了,好了,我不過開一下玩笑……”

“我知道這玩笑,”彼蒂加叫道。“我不受這玩笑。您要指使我逃走呀!不是嗎?帶領一個正經人,您不太腐敗嗎?是不是?您說這是玩笑嗎?您是沒有對我硬開玩笑的權利的!”

彼蒂加不肯完結了。他交叉了臂膊,哭嚷起來。路人都詫異。出了什麼事呢?一個紅頭毛孩子,給人刺了一槍似的叫罵著,旁邊是一個警察,滿臉通紅,窘得要命,著眼,發抖的手痙攣的抓著皮包。

警察勸彼蒂加不要嚷了,靜靜的一同走。

這麼那麼的纏了一會之後,彼蒂加答應了。

他顯著生氣的臉相,目不邪視的往前走,但心裏幾乎要笑出來。

“這一下幹得好。我給了一個出色的小釘子!這是警察呀!好一個癡子!……十足的癡子!……”

這回是警察要擔心了自己的腳,好容易才能夠拖著走。他要費很大的力,這才趕得上。但他不說話,單是歎氣,並且總擦著臉上的汗。彼蒂加向這可憐人來開玩笑了。

“您為什麼走得這樣慢的?您在閑逛麼?您簡直不能快一點麼?”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這是我的腎髒的不好。我的腎髒是弱的。它當不起熱。況且我今天又洗了蒸汽浴。很熱的蒸汽浴。我有些口渴了……”

他忽然看見一家茶店。叫作“米蘭”。有著漂亮的店門,還掛一塊五彩畫成的大招牌。

他站住了,說道:

“阿,請呀,我們進去罷。我們喝點東西去。”

“不,”彼蒂加說。“進去幹什麼?”

“好好,”警察懇求道。“我和你情商。我全身都幹了。我口渴了。我們喝點汽水或者茶去。或者檸檬水。給我一個麵子,小浪子,一同進去罷。”

彼蒂加想了一下。

“可以,”他說,“您進去罷。但是不要太久。”

“那麼,你呢?”

“我不去。我是不走進吃食店去的。我不高興……”

警察躊躇了起來,很惴惴的問道:

“你也不跑?”

彼蒂加勃然大怒了:

“您又來了!您在指使我!如果您在這麼想,您就該馬上送我到教養院裏去。懂了嗎?喝茶不喝,隨您的便!”

“喂,喂,”警察說,“不要這麼容易生氣呀。我不過這樣說說的。我知道你是不跑的。你是一個乖小子。”

“好了好了,”彼蒂加打斷他,“我沒有這麼多談的工夫。您進去罷。”

那警察真的進去了。他放彼蒂加站在門口喝茶去了。彼蒂加望著他的後影,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