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2)(1 / 3)

彼蒂加站住了。他等著。於是就鬧了一場大笑話。

庫兌耶爾倒在他的腳下,跪著叫道:

“我的好寶寶!我在懇求你!還了表罷,我的孩子們餓著哩,……我的女人在生病……我一生一世不忘記你的好處……我送你三盧布……還我罷,小寶寶。”

彼蒂加大笑了起來,並不答話,又是走。庫兌耶爾發瘋似的跳起,跟著他跑。他追上他了,抓住了他的肩頭:

“還我!給我高興高興!還我!”

彼蒂加掙脫他。

“見你的鬼!不要胡鬧!表不是你的。你不過看見過!懂麼?”

庫兌耶爾非常氣憤了:

“哦?”他大叫道。“你給我這麼一下?我控告你。我給你吃官司。還有法律的……”

“告去就是。請罷,控告我去。可是大家不相信你的。大家會對你說:‘老酒鬼,你撒謊的。’”

彼蒂加又走了,頭也不回。這事情他覺得很可笑。他開心而且放肆起來。他的憂愁和苦惱,已經不算什麼一回事了。他的腳並不是在走,卻在跳。他合著愉快的調子跳:

踏——踏——踏。踏——踏——踏。

“我得逃。一有機會。最好就是今天的夜裏。我蹩到中園,掘出表來……再爬過籬垣……這很容易……那麼……永不再見了……”

他這樣地陷在他的夢境裏麵了,至於不知道怎麼會走到了惠覃斯基街。當他快到教養院的時候,有意無意的向後麵望了一望。這時他看見,那市民庫兌耶爾還在跟著他走。待到第二次回顧時,就看不見了。大約庫兌耶爾躲在一個街角落裏了。

“噯哈!”彼蒂加想。“你這惡鬼!你在跟蹤我。”

第三次他想要回顧的時候,耳朵邊就來了一聲喊:

“喂!當心!”

一個馬頭,幾乎已經擱在他頸子旁邊了。

很大的運氣,是他還來得及跳開。要不然,他是會給拉貨車的大馬的蹄子踏爛的。

許多裝著柴木的貨車在路上拉過去。車夫用鞭子打著馬,喊叫著,咒罵著。車子轟轟的在從彼蒂加身邊走過。

“到那裏去的呢?”他想。“他們把這許多木頭弄到那裏去呢?”

他的好奇心非常之大,使他跑到最近的車夫那裏,問道:

“阿叔,你們把木頭搬到那裏去呀?”

“到教養院去。收著不夠格的孩子們的克拉拉·劄德庚教養院去。”

“原來!”彼蒂加想。滿載的車子,使他覺得驕傲了。

他說道:

“那是給我們的。您留心些呀!不要給有一塊掉在路上呀!”

車夫笑著,給了馬一鞭子。

彼蒂加又往前走。他一到大門,正有幾輛空車從中園裏回出來。他詫異的想:

“這也是載木頭來的麼?”

當他走到中園的時候,卻圓睜了眼睛。

而且他的腿彎了下去了。

全個中園裏都是木材;廣大的平地上,從這一角到那一角,全堆滿了十五吋厚的白楊、鬆樹、樅樹的幹子。孩子們大聲的叫著哈羅,在迭起木頭來。院長菲陀爾·伊凡諾維支是跑來跑去,搓著手,叫喊著:

“趕快,孩子們!……上緊!”

他也跑向彼蒂加來,敲了他一下肩頭,大聲說道:

“唔!你看見麼?看見這些東西麼?這都是為你們的,你們這些小鬼頭的!你看見?”

“我看見的,多謝。”

他踉踉蹌蹌的走向屋子的階沿去。但是他走得並沒有多遠。他伏在木頭上,哭起來了:

“我的表……”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眼淚塞住了他的喉嚨。

他就在那裏坐著,而且哭著。一條眼淚的奔流,滾滾不停的奔流。

黑孩子跑來了,向他彎下身子去:

“你怎麼了?有誰欺侮了你?”

彼蒂加站起來,看定了他的臉喝道:

“滾你的蛋!”

他沿欄幹跑上樓梯去,坐在廊下的窗台上。

唉唉,現在他真的是傷心了!他坐在窗台上,從玻璃裏望出去。不多久,孩子們已經堆好木頭,在廊下跑過去了。

黑孩子一看見彼蒂加,就站下來。他走近他去,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

“有什麼事?你怎麼了呢?你不高興麼?我給你一本書看,好麼?”

“不!我不要!莫管我!”

“如果看看書,那就會高興的。我給你一本罷。你讀過果戈理[19]的《鼻子》沒有?”

彼蒂加生起氣來:

“我沒有讀過什麼鼻子,也什麼鼻子都不要讀!走開去!”

這時跑來了別的孩子們,圍在彼蒂加坐著的窗台旁邊了。他們聽著。黑孩子說道:

“你要是這樣子……你真是一個瘋子……”

“什麼?”

彼蒂加跳下窗台來。他覺得正打著了心坎。

“什麼?你說什麼?我是一個瘋子?你才是瘋的哩,你這流氓!你知道你自己會遭到什麼嗎?……你就會掉了你的牙齒的。”

彼蒂加舉起了拳頭。那黑孩子卻笑著:

“不要這麼野罷!我不來和你打架!”

“噯哈!你乏!”

“是的,我乏。乏是我的宗旨。”

彼蒂加已經準備揮拳,但他又即垂下了。他沒有敢打。他垂著拳頭,踉踉蹌蹌的走了開去。孩子們都在他後麵笑,笑得最響的是獨隻眼畢塔珂夫。

他很傷心,哭起來了。他鑽在樓梯後麵的一個角落裏,在那裏一直坐到晚。他沒有出來吃中飯。

到晚上,他才走到食堂來,他喝了一杯茶,吃半磅麵包。於是去睡覺了。

彼蒂加做了一個夢。他坐在市場裏的老媽媽菲克拉的攤子上,吃著肉。是豬肉。他大塊的塞進嘴裏去,吞下去,盡管吃下去,豬油從下巴一直流到小衫的領頭。老菲克拉還是不住的給他搬來,說道:

“吃就是,吃呀,傻家夥,盡你的量。”

她還擺出一盤蛋餅來。彼蒂加也吃了一個蛋餅,還喝牛乳。他於是自己想:

“這筆帳怕不小了!”

他正要算帳,但菲克拉卻已經說道:

“你吃了三盧布多了……你付這許多……”

彼蒂加站了起來:

“打我罷,菲克拉。我沒有錢。一文也沒有。”

但菲克拉卻道:

“你的表怎麼了?拿出表來罷。”

彼蒂加把手伸進袋子去,拉出一個鈔票包兒來。是現貨的契爾伏內支。[20]可有一百塊,他把四塊給了菲克拉。

“在這裏……拿去……”

老菲克拉在他麵前低下頭去幾乎要到地。她謝他的闊綽。這一瞬間,又來了他一幫裏的夥伴們:刺蝟密蒂加,牧師瓦西加,水手……大家都對他低頭,他就給每人一個契爾伏內支。於是他跳到桌子上,叫喊道:

“唱呀!孩子們,唱呀!你們這些小子們!高高興興的……”

忽然出現了卷頭發的警察。他搖著皮夾,叫喊著:

“走!滾!”

彼蒂加害怕起來,跑掉了。

他跑到街上,還隻是跑。但長靴妨礙他。這很重……他在街角上一絆,落到陰溝裏去了。他落下去——也就醒轉來。

全身都是汗。蓋被落在地板上麵了。枕頭離開頭,遠遠的躺著。好熱!擋不住!

從窗外照進月光來,靠近是黑孩子在打鼾。彼蒂加的頭上就叫著通風機:嘶嘶嘶——嘶嘶嘶。

彼蒂加拾起了蓋被,舒舒服服的蓋好了。然而他睡不著。他非常之傷心。

他想著各式各樣的事,首先是自由。他一想到他自由的生活,就連心也發抖來了。那通風機,卻不住的在叫著:嘶嘶嘶——嘶嘶嘶。

它追趕著各人的睡眠。

火車在外麵遠遠的一聲叫。彼蒂加抬起身。

“唉唉,”他想。“車站上現在該是多麼有趣呢!墨斯科來的火車,此刻快要到了。我們這一夥一定也聚集了好許多。小子們就來掏空那些有錢的旅客的袋子……真開心……我卻呆子似的躺在幹幹淨淨的床兒上……”

他用肘彎支起身子來,看一遍睡著的人,苦笑道:

“這些人們,怎麼竟會單在這裏打熬下去的?……但他們打熬下去了。他們不想逃走……隻是玩玩球兒,就夠得意了。”

他還是躺著。一身汗。睡不著。而那通風機在叫著:嘶嘶嘶——嘶嘶嘶。

忽然間,什麼地方有鍾聲。

是望火台上在打鍾了:

蓬!

蒲——嗡!

蒲——烏——嗡!

“三點鍾!”他數著。忽然記得起表來,因為忍耐不住,他發抖了。

“不行。我熬不下去了。去試一試罷……我也許弄出表來……”

他悄悄的穿好衣服,想了一想,把蓋被聳起,令人以為裏麵睡著一個人似的。而且把枕頭也擺成相稱的形式……

他用腳趾走到窗麵前。拉起窗閂,開了窗。

新鮮的空氣向他撲過來。彼蒂加深深的呼吸著,從窗口向外望。

跳下去是危險的。這屋子在三層樓上。鋪石在下麵發著亮。

然而靠牆裝著一枝水霤管。窗戶下麵,有很狹的一條凸邊。水霤管離窗戶並不遠。

彼蒂加鼓起勇氣來,爬到凸邊上,竭力的張開了兩腿,拚命的一撲,就抓住了水霤管。於是溜下去,這是極容易的玩藝。運動幾下,他就滑到堅實的地麵上了。

他走開去。終於到了埋著那表的位置,這位置,他是記的很明白的。然而中園的一麵就是籬垣,約有十丈見方的地方,都滿堆著木材……要拿出表來,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哪,”他想,“不算什麼。”

他在兩手上吐了唾沫,捧起第一枝樹幹來。它是濕的,很重。

彼蒂加把樹幹拋在旁邊,來捧第二枝……於是第三枝……到了二十枝,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然而他不放手。他盡向木頭堆裏挖下去,毫不打算,象土撥鼠一般的瞎做……他狂暴地從堆裏一枝一枝的拉出幹子來。

後來他抓了一枝很重的木頭,這就是躺在表上麵的。乏力的手,忽然鬆開了,嚇人的一聲響,那木頭就掉了下去。別的木頭也都倒下來了。

忽然起了嗥叫。現出一隻狗來。

彼蒂加嚇得連走也不會走了。

那狗嗥著,哼著,露著牙齒,眼睛閃閃的好象狼眼睛。

彼蒂加坐在木頭中間,抖著,拚命的想:這畜生叫什麼名字呢?他終於記起來了:

“區匿希!”他大聲說。“區匿希!回去!”

那狗立刻靜下來。它搖搖尾巴,眼睛也不再發什麼光,也就跑掉了。

彼蒂加竭盡力量,奔向屋子去。他攀上水霤管,撲到了窗門,他幾乎要從凸邊上跌下來了。但是還算好的。他走進了寢室。

他找著自己的臥床,坐下去,動手脫衣服。飛快地,飛快地。他抖得很厲害,他的牙齒格格的響。

長靴從手裏滑落了。黑孩子就給這響聲驚醒。他注視著彼蒂加,打著嗬欠,問道:

“你到那裏去的?”

彼蒂加吃吃的答道:

“上茅廁去的。”

“卻要穿起長靴來?”

他不等回答,就又睡著了。

彼蒂加脫好衣服,鑽進蓋被裏,也立刻睡著了。

但在睡眠中,他全身還是在發抖。

一件難以相信的事情:彼蒂加生病了。

奇怪?他什麼都經曆過了的!向來就連一聲咳嗽也沒有。他雖然瘦,卻沒有過胸脯痛。

去年還在十月裏,已經落霜的時候,他曾在河裏洗了浴,毫無毛病。他吃過種種髒東西,接連餓到幾禮拜。也毫無毛病。而現在,現在他卻生病了。

彼蒂加生了很重的肺炎,躺在教養院的病房裏。

衛生課魯陀爾夫·凱爾烈支在看護他。

彼蒂加病了三禮拜。他失了知覺,在生死關頭躺了整整三禮拜。

然而他沒有死。他的生下來,並不是為了來死的。他活出了。他又有了知覺。

在陰鬱的,昏暗的一天裏,他清醒了。外麵在下雨。房裏有石炭酸氣。一切靜悄悄。

彼蒂加翻一個身,回憶了起來:

鍾打了蓬——蓬——蓬……區匿希嗥叫了。

於是也記得了許多別的事,而且明白他大約病得頗久了。

這時進來了魯陀爾夫·凱爾烈支。他一看見彼蒂加又有精神又有命,高興得拍起手來:

“到底!到底你又有了性命了,你這可憐的家夥!我全誠的祝賀你!好極!”

彼蒂加躺著,一笑也不笑。他不開口。

“靜著罷,”魯陀爾夫·凱爾烈支說。“你還不該說話。你要靜養,吃……肉湯……”他跑掉了。

他又立刻回轉來。但不止他自己。那黑孩子用洋鐵盤托著一盤湯。他滿臉堆著笑。

“這真厲害!賀賀你!”

他遞過肉湯來。

彼蒂加就喝起來。很小心。很慢。黑孩子坐在他旁邊。他彎向他,在耳朵邊低聲說道:

“我要和你講幾句話。要緊的。”

彼蒂加抬起頭:

“什麼呢?”

但魯陀爾夫·凱爾烈支來攔住了:

“沒有什麼。病人應該安靜。說話是不好的。出去罷。讓他靜靜的喝湯。”

黑孩子站了起來。

“也沒有什麼事。你保養著。等你一有了力氣,再談罷……我還要來看你的。看見!”

他走了。

彼蒂加躺著,並且想:

“他和我說什麼呢?什麼要緊事?!奇怪!”

但別的思想已經在他的頭裏湧起來了。許多要緊的思想。

彼蒂加在想,他應該做什麼,先來什麼……逃走,或者……?

不,彼蒂加不是一個開了手,卻又放手的角兒。他已經計畫好,要拿回那表來,那就停留著。他得等候,有什麼損呢?他就咬緊牙關,長久的等在教養院裏,到木材用盡。

總之,他等著了。這之間,他的病也好起來了。

木材是一大堆,這簡直不但是用一兩月,倒是用一冬天,也許是兩冬天的。然而他的決心很堅固。他等著……他熬著。

他天天的好起來。他已經可以在病房裏走動了。他從這一角逛到那一角。那自然是很無聊的。

他時常跑到窗口去,望望大街。外麵連雨了好多天了。已經是八月。

有一天,黑孩子又來了。他帶著一本書,和彼蒂加招呼過,就坐在床上。

“無聊罷?我給你拿了一本書來。很有趣的。看看……”

彼蒂加搖手:

“我早就知道的,那是怎樣的書……政治的……啟蒙的……我用不著你們的政治書……”

“然而不是的。這全不是政治的書。政治的書你要到冬天開始授課的時候才讀呢。這不過是一本有趣的閑書,如果你看完了,我再拿一本別的來。”

他把書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又坐了一會,就走了。彼蒂加躺著,睡去了。到晚上,他才給送晚膳來的魯陀爾夫·凱爾烈支叫醒。

彼蒂加吃過後,又躺下了。然而他睡不著。

他躺在床上,眼睛避開電燈,看著蓋被。他耐不下去了。電燈使他焦躁了起來。

他去看地板。這也並不見什麼有趣。

他忽然看見了椅子上的書,高興了:

“瞧一下罷。橫豎無聊得很。”

那是一本磨破了的,看爛了的舊書,運氣的是有圖畫。他首先就看圖畫。開初是看得隨隨便便的,但逐漸的給它迷住了。

在一幅圖畫上,看見一個犯人。

一條繩子縛著他的手和腳。旁邊是一個守看人,帶著一把劍。

“這強盜是怎麼捉住的呢,”他想。

他翻著頁子,看起來了……永是看下去。然而他不大懂。因為他不是從頭看起的。他就又從頭來看過。他立刻不能放手了,至於看了一整夜。

這是一本有趣的書!叫作《約斐尋父記》。[21]講的是人怎樣的將一個小家夥從藥店門口趕出。他就叫約斐。待到他長大了,就到遠地方去尋父。他怎麼的尋來尋去,做了種種冒險的事情。他怎樣的終於尋著了父親。那父親卻已是一個大財主。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高興極了。於是送了約斐一件燕尾服……

彼蒂加一看完,還可惜這書隻有這一點點。

黑孩子再來的時候,第一句問話就是:

“你帶著書來了?”

那黑孩子笑了起來:

“噯哈!這中了你的意了?現在我沒有帶書來。以後我給你拿一本來罷。我是為了別的事來的,要緊事情。我早想對你說的了,總是等著,等到你全好。現在是已經可以說話了。”

“好,說罷!”彼蒂加說,一麵想道:“這倒是很願意知道的!”

“你坐!”彼蒂加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