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美及其種類(1)(1 / 3)

苦痛或快樂,滿足或不滿——這是美底情緒所不可缺的基礎。將在我們之中惹起美底情緒的一切對象,我們稱之為美的東西,或美麗的東西。那麼,凡將快樂給與我們者,我們都可以稱之為美麼?我們並沒有可以將愉快的東西,鄙野而悅人的東西,從美學的領域截開的根據。美味地發香的一切,滑而宜撫的一切,冷時候的溫暖的,熱時候的冷的——凡有這些,我有著稱之為美底的完全的權利。但在人類的言語裏,“美的”或“美麗的”這形容詞,是專適用於視覺和聽覺,以及以這些為媒介的感情和思想的領域的。在陳年葡萄酒和夏天裝著冷水的杯子中,尋出美來,總似乎有些可笑,然而這時候,雖然是在極其原始底的形式,我們是有著無可猜疑的美底情緒的。

我們知道有兩種類的生命差[1]存在。即其一,是過度消費的生命差,這隻在排除分明的苦痛或不滿時,才許積極底的興奮。又其一,是過度蓄積的生命差,這和前者相反,並無先行底的苦痛,並無分明地表現出來的苦惱的要求,而得積極底的興奮。毫不稟著什麼生命力的餘剩的人是不能自由地取樂的。他不過將環境所破壞的均衡,重行恢複。就是不過攝取營養品以自衛。自然,止饑渴,避危險之類的行動,是伴著積極底興奮的,但在這裏,並無興奮的大的多樣性和發展和生長的餘地。就是,被要求所限定的。使現實的要求滿足的事,作為歡樂的源頭,是極有限的。在出格的程度上,認識了強烈得多的積極底興奮的人,於此就明白和必要及自衛緊結而不可分的快樂,為什麼不包在美的概念裏的緣故了。

豐富地攝取營養,具有普通狀態所必要以上的力,且是分布於各器官的多量的力的人們,是另一問題。這樣的人們,為一切器官的保存和成長計,非使器官動作不可,非遊戲不可。而在這遊戲中,即自然反映著作為順應生存競爭的有機體的本質。即遊戲者,蓋包含於日常生活上可以遭遇,然而和精力的節約法嚴密地相一致之際所發生的反應中。和過度蓄積的生命差的排除相伴的快樂,本身就是目的。但這快樂愈純粹,而且力的消費愈是規則底,節約底,換了話說,便是對於被消費了的精力的各單位,或一器官的活動愈獲得較大的結果,則這快樂也愈顯著。筋肉願意竭力多運動,眼睛願意多所見,耳願意多所聞。人類在自由的舞蹈時,將力的過剩,以最大的揮霍來放散。為什麼呢,因為當這樣的舞蹈之際,人類的肢體,是自由地依著自己的法則運動的。在以眼或耳來知覺事物時,應該一計及事物的特質和那知覺,有怎樣容易。凡是容易被知覺的東西,就是自由地來赴知覺器官者,或使那器官規則底地動作者,是大抵愉快的。然而在以看熱鬧為樂的眼睛,所要緊的,並非知覺的輕快,而在豐富。熱鬧的各要素愈是易被知覺,這豐富之度就愈大。力的最小限消費的原理,在這裏,是並非以吝嗇的意義,而以節約的意義在作用的。就是,所與的精力的總量,固非消費不可,但因此而得者必須力求其多。於是豐富的規則底的眼的機能,便被要求了。對於別的器官,也一樣。

蓄積了的營養的消費,即營養之向積極底精力的變化,是容許無限的多樣和生長的,所以這種的快樂,便特成為美的快樂了。快樂所固有的自由,和快樂相伴的力的增長和生活的高揚,凡這些,是都將快樂提高到必要的要求的單單的滿足以上的。過度消費的生命差,是必要的生命差。過度蓄積的生命差,是生活和創造的渴望。前者是被消費了的精力一回複,便即中止的,和環境所給的損失為比例。第二的生命差,是無限的。為什麼呢,就因為精力的闊綽的消費,即以促新的越加旺盛起來的營養的補充的緣故。這些快樂,惟在對於有機體,確保著營養的任意的補充之際,這才能有,那是不消說得的事。倘是那器官隻能利用有限的食物分量那樣的病底有機體,則對於生的歡欣,生的渴望,都是無能力。在他,節約的原理是有著別的意義的——在他,以竭力減少器官的動作為必要。無智的野蠻人,喜歡喧囂的音樂,濃重的色彩,狂暴的運動。他還未懂得由於調整器官的活動,而能將快樂的總額,增加到幾倍。懂得這個的,是真的樂天底的美學家。他隻尊重適宜。他知道雖是非常多樣的感覺,隻要將一定的秩序引進那裏麵去,便易於知覺。最後,有著纖細的神經的疲倦了的頹廢者,則蹙額於一切響亮的聲音和活潑的色彩。在他,灰色的色調和靜寂和陰影,是必要的。因為他的器官,是纖弱的的緣故。在這裏,我們正遇到美學底評價的相對性的法則了,但關於這事,另外還有述說其詳細的機會的罷。

現在是,移到人類究竟稱什麼為美呢的觀察去。

我們所知覺的現象的一切的流,由解剖的方法,被分解為各不一致的諸要素。例如時間空間的感覺,味覺,嗅覺,聽覺,視覺,觸覺,溫覺,筋肉感覺等就是。就味覺,嗅覺,觸覺和溫覺而言,這些平常都全從美學推開,不被認為美的要素。對於這事,我們已經指摘過,以為並不見有特別的深的根據了。我們在這些感覺和別的所謂高等的感覺之間,所能分劃的境界,就如下麵那樣。就是,味覺,是和空腹及飽足的感覺緊緊地聯結著的。溫覺也一樣,直接地和有機體的必要相聯結。凡這些,是不隨意感覺。但將味覺的快樂,歸之於飽足的感覺,是不能夠的。味覺和嗅覺相結合或相融合,就形成著有些人們作為藝術而在耽溺的快樂的頗為纖細的一階梯。嗅覺則必要的範圍還要寬大,且給心理上以許多的影響。溫覺和純粹的觸覺,是很有限的。然而熱臉的當風,以及撫摩光滑的或綿軟的東西的表麵,是全然解脫了先行的苦痛或欲求的解決的快樂。不過這些感覺是比較底單純,與一般心理的生活和世界觀的交涉又屬寡薄的事,是成著將這些感覺,從美學的領域除開的理由之一罷了。和這一同,還有味和嗅的生理學底方麵,現在尚未被十分研究,也是不愉快的事實。

但是,無論誰,也不見得說僅用這些要素,就可以創造什麼美的東西罷。雖然如此,而這些感覺,卻間接底地影響於我們的複雜的知覺的美無疑。橘子,較之香烈汁多的熟了的檸檬,美底價值要少得遠——隻要將檸檬一瞥,我們便感到了。引起例來,還多得很罷。惡臭能破壞一切美底情調,和芳香之能很提高美感是一樣的。香氣的作用,在所謂經驗的伴奏的意義上,並不下於悅耳的音樂的作用。

但因為和這些感覺相應的生理底記載,在目下,我們還未了然,所以我們移到視覺和聽覺去罷。這些感覺的解剖,是對於最廣義的一切美底快感的理解,將確實的鑰匙給與我們的。[2]

筋肉底或神經底感覺,都伴著一切視覺底知覺。由此而純粹的視覺,即光的感覺,則攝取或種形式,布列於空間。這時候,要來講輔助那識別在三次元底的空間的方向的視覺底要素的相互的空間底距離的,誰都知道的眼睛的構造,大約是沒有這必要罷。使眼睛向各種方向轉動的筋肉,使水晶體縮短的筋肉,還有跟著所觀察的物體的運動,而將頭旋轉的頸項的筋肉,都能夠規則底地或不規則底地運動。首先,規則底的運動,是穩當而且節奏底的運動。實驗指示得明明白白,凡鋒利的,零碎的,淩亂的筋肉緊張,便立刻感覺為不快。節奏底和規則底,幾乎成了同義語了。遊戲之際,加入對於視覺底世界的知覺的過程的筋肉,必須規則底地適宜地動作。我們稱之為波狀線,正則的幾何學底圖形,直線,線的自由的跳躍,美的正確的裝飾的律動者——這些一切,是正和眼的構造的要求相應的。和這相反,斷續的線,不整的圖,突出尖角的形態等,則使眼睛屢改其方向,耗去許多努力。所以易於知覺,是成為形態之端正,愉快的視覺底評價的根柢的。實驗在分明教示,端正的形態,於眼睛是愉快的,不規則的形態則不快。在由眼所觀察的空間內的物體的運動上,也可以適用一樣的思索。

一切的律動,豫想著後至的要素,和先行的要素相同。所以知覺機關隻要一回適應過一要素的知覺,便毫無困難地知覺其餘了。凡有律動底的東西,都容易被知覺,律動底的運動,容易被再現。因此之故,律動是形式底美學的基礎。

這事,在聽覺的世界裏,比在視覺的世界裏要顯現得更分明。不但律動底的音響,被知覺為較愉快,而律動的一一的不規則,立刻作為不快的衝擊,反映於意識上而已,物理學家於分解其要素——調子的事,也已成功了。而且已經明白,愉快者是由空氣的律動底的震動而成的調子,音色和音階。這些愉快的音響,在悠揚起伏之際,是畫著有些複雜,然而有著規則地交替的渡的波狀線的。所以聽官也分明受著和眼的神經筋肉器官同一的規則的支配。

要講純粹視覺,即光的感覺,是困難得多了。將這些(同樣地並且也將這以外的一切的感覺)一括,而使之依照機械底的法則的假說,是有的,但這在現在,還不過是將作為無限之小的物體的機械作用的那化學的觀念,當作基礎的假說。

我們所明白的,隻有下麵那樣的事。就是,極微的光(象極低的音一樣),是不快的。這使視覺緊張,不生產地消費多量的精力。又太明的光(象震耳的聲響一樣),則使於一時撒布多量的視力(正確地說,是化學底精力),因而感覺為苦痛。這事,是完全和我們的前提一致的。最美者,是飽和色,即不雜別的要素,而成於同一的要素那樣的東西。色者,物理學底地說起來,則不過顯現著客觀底地,是自己內部並無分明的界限的,逐漸短縮下去的電磁波的漸進底階段。所以我們隻好這樣設想,眼睛的裝置,是幾個器官的集團,那每一個,是隻對於一定的波長會反應的。容許了這全然合法底的豫想的時候,這才會明白和知覺器官的各種集團嚴密地相應的波,為什麼在他們就成為輕快的,愉快的;並且為什麼當此之際,色彩的最大的濃度和強度,是最為愉快的了。然而混合色,卻使眼的各種要素,不規則地發生反應,引起疲勞來。否則,和這相反,有些時候,就被當作朦朧的無聊的東西。這所以然,全在和律動底的波狀線,較單單的直線為美這一個一樣的原因。就是,因為為了美底滿足,是於知覺的輕快之外,還必須給以大的規則底的勞動的總量,即豐富的知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