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的一行上,我們發見了所謂動底地有威力者的美的說明。伴著激烈的暴風雨和咆哮的奔流,伴著迅雷的威猛的鳴動和眩人似的電光的閃爍,伴著爬來爬去的大密雲的大雷雨,正如在原始時代一樣,至今也還使人類的想象力驚奇。尤其是南方的熱帶地方的雷雨,更令人懷抱那關於滿以憤怒的破壞底的強烈的力的觀念。當人們為恐怖所拘,躲在角落裏,在那裏發抖之間,他自然不能從美學底的見地,來評價現象的。但在人們毫無恐怖地觀察著狂暴的自然力的時候,則爽快和勇壯的活潑潑的感情,能夠怎樣地將人們捉住,豈還有不知道的人麼?這事實,即可用自然以這樣的壯麗,來放散的巨大的精力,是將力和飛躍的感情,使我們同感底地受著感染的事,來作說明的。
但是,偉大的東西,還不獨以巨大的壓倒底的動作之形而顯現,同時也靜底地作為偉大者,而顯現於平靜中。即從術語本身看來,美底情緒這時即含在偉大的感情之中,也明明白白。為什麼人們以眺望麵前的海洋和太空,放眼於廣遠的地平線上為樂的呢?也曾提倡此說,以為人類在無限之前,雖感到自己的弱小,但一切這樣無涯際,橫亙在他的意識裏,卻同時也覺得愉快的。然而,借了自己觀察的方法,一麵從偉大者的觀照的感情中,一麵則從自己侮蔑的感情中,能否發見智底的誇耀,卻是一個疑問。總之,首先,諸君倘能在自己身上,發見那由於靜底地偉大者所惹起的歡喜的感情,則諸君便知道,這就是近於自己忘卻的靜而且深的心緒了。為什麼呢,因為當此之際,客觀是幾乎占領著意識的全視野的。所以人們有“忘我於靜觀的歡喜中”呀,“全然沉在靜觀裏”呀等類的話。靜穆的崇敬——惟這個,乃是對於靜底地偉大者所經驗的感情。
倘若我們將“偉大”這觀念,分析起來,大概就知道,凡認為偉大者,是空間或力的集積,為極其單純的原理所統一的現象。海的無際的廣遠,在那波的同樣的律動上,是一律的;天空則無論我們白天來看,夜裏來看,都一樣地巨大,單純。不規則底的雲樣,不規則底的星群,都幾乎並沒有破掉這巨大的圓屋頂的純一。一切巨大的東西,是容易被容納的。就因為單純的緣故。倘若諸君留心於細目,或是細目大體地上了前,那麼——偉大者的印象便消滅了。但是,偉大者一麵容易被容納,一麵又強有力地刺戟神經係。偉大者不細分神經係統的機能;也不使神經係統對於無數的調子發生反響,但卻以強有力的一樣的律動,使神經係統震動。那結果,是得到甘美的半催眠底狀態。
假如諸君半睡似的,毫不動彈肢體,出神地凝眺著微隆的碧綠的柔滑的海麵,天空的蔚藍的天幕罷。在諸君之前的一切,是平穩而廣遠。眼睛描了大的弧線,自由地眺望著地平線。小小的白帆的斑點,沉在單調的景色的一般底的印象中。然而這單調,卻並不惹起無聊。精神在波動。由神經係所營為的規則底的自由的作用,大概是大的。那作用,能夠使敏感的人們的眼裏,含起幸福之淚來。(淚的分泌,即證明著血液的盛行流入腦中樞以及那精力底的生活的。)倘若海上忽然來了各種顏色的許多船,倘若那些船行起比賽來,或者倘若遊泳者在海岸邊激起水花,大火輪噴著蒸汽,在港內慢慢地開始回轉,倘若這些一切生動的巨細的光景,抓住了諸君,那麼——偉大這一個印象便消失,諸君的姿勢就活潑起來,諸君微笑,軒昂,無數的感情和思想,將在諸君的腦裏往來疾走罷。而且這是有味,也是繪畫底的罷。……但諸君大約也會感到,比起先前直麵大海,忘了自己,諸君自己也恰如深的無涯際的海的一角似的時候來,感情的緊張力要低到不成比較,然而感覺器官的作用——卻較豐富,較多樣了。於是有群眾走近這裏來,諸君在自己的周圍,聽到用各種言語的談天,笑的爆發。港內是宛然看見莫名其妙的人類的蟻塔一般的雜遝,的混雜。海是遮滿著幾十幾百隻船。諸君轉過眼去——喧囂和色彩和動作都太多。神經全然弄慌張了,來不及跟隨一切的蹤跡。疲乏了。感情的緊張完全鬆散。雖然是最大限的多樣,但諸君所受的有秩序的東西卻太少。神經的作用變得很纖細,這錯雜,在諸君便是無聊,立刻使諸君疲乏,同時也使諸君厭倦了。
但是,移到別的假定去罷。略在先前還是靜靜的海,突然變黑,滿了噴作白色的波濤。恰如睡眠者的呼吸一般平穩的海的騷音,變成強有力的感嚇底的了。奔騰的大濤,直撲海岸,碎而沸騰,齧著沙,愈加咬進陸地裏去。天空早被黑雲所遮,一切昏黑,鼎沸。騷音愈強,海水倒立,怒吼,齧岸。太空宛如為可怕的雷鳴所劈了一樣,電光的舌,落在要在混沌的擾亂中,卷上天去的波濤上。一種不可解的爭鬥,在諸君之前展開了。就是,幾個自然力,在猛烈的爭鬥之中相衝突。諸君胸中的一切都發抖,心髒快跳,筋肉收緊,眼睛發光。每一雷鳴,諸君則以新的,新的歡喜,來祝福暴風雨。而且恰如以尖利的叫聲,高興地,並且昂奮著,翱翔於天地之間的飛鳥一般,覺得爭鬥和力的歡喜,生長於諸君的內部的罷。力的發作和爭鬥這兩樣的偉大,使諸君感染其威力而奮起。為什麼呢,因為諸君將那威力,作為活的發怒的力的爭鬥,無意識地容納了。
多樣之中的統一,是美的東西的幾乎不可缺的原理。因為多樣者,是蓄積得過度了的能力的完全的撒布這意思;統一者,是使易於知覺的作用的正確這意思的緣故。但以為據這原理,便可以明白美學的本質,卻是不對的。就是,在偉大的東西上,統一有時排掉多樣,而占著優衛。在繪畫,則如我們將要見於後文那樣,是多樣淩駕著統一的。美能夠將損失於多樣者,由接近偉大去,而從緊張力中獲得。美又能夠將損失於統一者,從接近繪畫底的東西去,而由比較和對立的華麗和纖細來補償。但是,關於這事,將來會更詳細地講說的罷。
我們已經說過,恐怖可以是美底。凡動底地偉大者,在這是和我們為敵的時候,則以將要壓倒我們的意思,常常是可怕的。為能夠享樂偉大的和威嚇底的東西計,所必要的是大膽。惟有一定的客觀性,給我們以純美學底地來評價現象的可能。然而,主觀底的興味,對於被評價的對象的個人底關係,則惹起許多動搖和感情來,使我們的知覺的純一,為之動搖,昏暗。由同感底的聯想,評價受了製約的時候,這事就尤為確鑿。就是,當看見強有力的和可怕的東西之際,我們能夠同感底地感覺到力和勇氣的意識。但反之,也能夠將注意向了這樣的敵和我們的個人底衝突的不愉快的結果。凡膽怯者,是不能接近偉大的和威嚇底的東西之美的。
偉大的東西和威嚇底的東西,不但作為那東西本身而顯現,也顯現於其結果,於其所征服的障害,於其所行的破壞。可怕的東西,威嚇底的東西——這是施行破壞,給人苦痛的。人類從四麵八方,被這種不可抗底的敵所圍繞。然而對於他們,不可不用勇氣。英雄底的戰鬥,是悲劇底的場麵。因為這時候,我們不但是憤怒,征服,破壞——也直麵著服從,倒掉,苦痛的力的衝突的。於人生看見悲劇底的事件的時候,我們同感底地一並感覺到爭鬥的感情和敗北的感情。就是,我們看著可恐怖者和正在苦痛者,而自己也在恐怖和苦痛。再說一回罷,恐怖和苦痛,是消極底的,但卻是強烈的感情。這消極性,即存在於以自衛為目的的能力的巨大的消費,對於苦痛的恐怖,以及苦痛這東西,在我們裏麵所呼起的痙攣底的激動中。倘抑住這些的激動,從恐怖和苦痛的情緒,除去這些的外麵底的顯現,則均衡便即改變的罷。就是,痙攣底的不規則底的作用的量,便即減少的罷。倘若惹起恐怖和苦痛的東西,能誘起規則底的作用,使我們感染自發,勇氣,戰鬥的歡喜,又從大體說倘若這是偉大,能在我們的裏麵發起強有力的單純的動搖,則那時候,我們大概便得以享樂悲劇底的東西了。
凡是悲劇底地美的東西,如觀察者的精神愈強韌,並且那精神被征服於恐怖與其結果的事愈少,又從大體說,於成著悲劇底的東西的本質的那精神底的動搖,經驗得愈慣,便愈成為易於容納的東西。藝術能夠特由描寫悲劇底的東西,而容易地收得美底效果。關於這事,我們已經在概論恐怖的時候說過了。凡悲劇底的東西的一切內容,都由藝術而被再現。但我們既然沒有忘卻所講的是關於描寫的,那麼,我們就能夠冷靜。就是,我們能夠對於外底的動搖的印象,不生以自衛或援助為目的的反應。將對於悲劇底的東西,取冷靜的態度;經驗恐怖和爭鬥之美;在英雄的苦惱中,他們的英雄主義之可尊重的事,教給人們者——是偉大的使命。
恐怖,苦痛也一樣,實在是由悲劇底的藝術,而被表現為可以驚歎的一種美的東西的。這訓練我們,使在實際生活上,當恐怖襲來時,也能自製,不流優柔的眼淚,不因同時成排而倒的兄弟們的苦痛而啜泣。從小恐怖和膽怯的解放,是隻能由對於恐怖的習慣的代償而得的。從苦鬥之際縛住我們手腳的易感的同情的解放——隻由慣於苦痛的出現的事,才能夠得到。而且惟有這個,是向悲劇底地美的東西,給以那最深的意義的淨化。而這在我們之中所涵養者,並非冷淡,乃是能尊重爭鬥與其力量以及緊張力的能力,能措意於創傷和沒有呻吟,勇氣,機略,機智等能力。涵養勇氣於人們中,是偉大的事業,真的悲劇底的藝術,於此是盡著職務的。
但悲劇正在逐漸小下去。現在我們每一步,便聽到表現出日常生活的悲劇底的東西來罷的要求。然而,可惜,我們在日常生活上,尋不出悲劇底的東西來。瑣事,偏見,貪婪,下劣的自負,廉價的憂鬱和怠惰——這是悲劇底的東西的要素麼?要將死亡,疾病,不可抗底運命,一樣地壓迫一切生物的一切的恐怖,容納為悲劇底的東西,則必須有什麼全底的東西,強韌的東西,勇敢的東西,和這些相對立。被縛的潑羅美修斯——是悲劇。但虧空公款而被告發了的一家的父親——則即使他,他的妻,孩子們的苦痛有怎麼大,也不是悲劇。這些苦痛,能給我們什麼呢?這些能用什麼,並且怎樣將我們提高呢?這些,是使我們感染高尚的生活的麼?沒有生活的向上之處,沒有英雄底的東西之處——在那裏,是不會有悲劇的。“斯托克曼醫生”——雖說那裏並無特別的苦痛罷,是悲劇。默退林克的頹廢底的戲曲,則雖然全體是苦痛之海——卻是貧弱的惡夢。
將衰弱的生活,不加嘲笑,卻要同感著表現出來的現代藝術的傾向,是真的頹廢。感染著死的恐怖,我怎麼能經驗快樂呢?然而,快樂是分明被經驗的。人們為了要看見平凡的人們的悲哀而下淚,又為了要在契嗬夫的三姊妹和她們似的人們的生活的葛藤上感到興味,生活是應該怎樣地灰色,頹喪,凝固的東西嗬。教母們在茶會時,她們是大家談些關於鄰人的一切閑話的,但還要無聊的事,想來未必會再有了罷。她們歎息,大家蹙額,互相耳語,惡意地高興。可憐的無聊的事件,在她們的可怕的空疏的日常生活上,是進展為顯著的什麼東西的。和美的偉大的悲劇底的東西一同,而可憐的,乏極的,可慘的,誰也用不著的那種美學的出現的事,是隻由一般底的生活的低下,能夠說明。雖在人類生活上最壞的時代,那美底感情,也還使人們探求什麼明快的東西,強有力的東西,即使不美卻是特殊的東西,而嘲笑醜惡的東西的。對於嚴肅的美學底的態度之對醜惡,雖隻好完全失色,但營為高尚生活的本領,確已在日常瑣事的糾紛之中漸漸磨耗著,吹熄著了。然而醜惡的東西的描寫,倘若藝術家由此能夠多喚起慣於生活在醜惡之中了的一切種類的聯想,以及在俗人的眼中失其醜惡,而今特使他多記起索所親密的醜惡之姿來,並且多震撼俗人的精神所習慣的活的小感情,那就成為很有興味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