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形而上學底體係的美學底價值,是無可疑的。在那體係之中,一切都很單純,而且完整。在那裏,令人覺得安舒。在還將自己的思想所造的幻影當作現實的時候,在體係的美學底價值於他還和科學底價值相一致的時候,那人,是怎樣地幸福嗬。然而那人,一到自覺了應思想的要求而建設了的這建築物,不過是空中樓閣的時候,自覺了思想並非世界的建設者,卻是應該研究那隻是造得謎一般的,滿是危險的,加以無邊的,混沌的,非合理底的,然而無限地豐富神奇的現實的建築物的時候,就是他在這現實的深淵和峭壁之間醒了轉來的時候,那這人,這才銜了悲痛去問哲學者們罷:“你們為什麼騙我的呢?”於是才趕忙不及,悟出應該將他們作為詩人而評價的了。
但是,形而上學者,哲學者們,是坦然的。他們說——誠然,形而上學將這現實世界,講解得不高明,然而,倘以為這是惟一的現實世界,卻錯的。看罷,倒是那世界裏,一切在遷變……我們在想那用了別的理智可以到達的超自然底的世界,有誰來妨礙呢?來研究那世界罷。在那裏,我們的思想能夠建設,在那裏,我們的思想可以做女王。在那裏,於她毫無障礙。為什麼呢,在那裏——因為是空虛的處所——實體是從順的。實體是沉默的。那和執拗的現象,是兩樣的。
我們已經講過,科學所向往的理想底認識,是理想底的生活的要件。可是,生活的理想,是什麼呢?生活的理想者,其實,是有機體能夠在那生活上經驗Maximum(最大限度)的快樂的事。但是,積極底快樂,如我們所知道,是隻在有機體受足營養,自由地,隻依著自己的內的法則而放散其能力的時候——即那有機體正在遊戲的時候,才能得到的。所以,生活的理想雲者,是使諸器官能夠隻覺到節奏底的,諧調底的,流暢的,愉快的東西;一切運動能自由地,輕快地施行;生長和創造的本能,能夠十分滿足的最強有力的自由的生活。這是人類所夢想著的所謂幸福的生活罷。人類總是願意在富有野禽的森林和平野上打獵的罷。人類總是願意和那相稱的敵戰鬥的罷。人類總是願意開宴,唱歌,愛美人的罷。人類總是願意快活地休息(是疲勞了的人們的憧憬),瞑想佳日的罷。人類總是願意強有力地,快樂地思想的罷……然而,在實生活上,遊戲的事卻少有。勞苦,危險,疾病,近親的不幸,死亡,從一切方麵,窺伺著人們。有機體想創造出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住所,自由和調和的別一美好世界來。但是,隻要一看,對於君臨這世界的奇怪的要素的那惡之力,以為能夠戰勝麼?幸福的獲得的路,是長遠的……人們學著在空想中,看見幸福的反映。他們歌幸福的生活,講關於這的故事,往往將幸福的生活,歸之於自己的祖先。他為了要他的夢更燦爛,就服麻醉劑,喝陶醉的飲料。當人類浸在幸福的本能底的熱烈的渴望中,宣言了這夢想,惟在別一世界,即祖先已經前往,而精魂時時於夢中飛去的來世,真真存在的時候,人類的夢想,是獲得了怎麼巨大的威力的呢?
於是和惟認識自然而征服這要素,才能到達的,作為遠的目的的生活的理想相並,而將幸福搬到彼岸的世界去的,夢幻的理想主義,就展布開來了。在這裏,生命遭了否定,而於有機體是比什麼都更可怕的死,卻以幻想的一切色彩而被張揚,被粉飾了。而全恰如形而上學的真理,和物理學底真理相對立了的一樣,死後的幸福,也和現實的幸福相對立了。
人類是必須訓練的。種族保存了那祖先所曾獲得的經驗。在那裏,是有許多合理底習慣和許多非合理底習慣的。將這些習慣,加以批判,最初,是想也想不到的事。祖先既然這樣地規定了——那就應該奉行。倘不奉行或一習慣,如果那習慣是合理底的,便蒙自然之罰。以為凡有什麼不幸,就是為了破壞了或一習慣之罰。種族又怕觸祖先和群神——契約和儀式的保存者們——之怒,則自來責罰違反真實即正義的罪人。自然,正義在最初,是有惟一,而且不可爭的意義的——為萬人所容納,所確立,而且有條理的,是正義。這正義正在君臨之間,彼岸的世界僅止於是那正義的律法。那是幸福無量的世界。在那裏,確立著正義的法則。從那裏,賦與那法則,從那裏,監守著那法則的強有力的存在。
但是,社會複雜起來了。而且別的正義出現了。亞哈夫的正義,和伊裏亞的正義相衝突。主人的道德——和奴隸的道德相衝突。而且都順次地複雜化,並且分裂了。主人們大概強行自己們的正義。奴隸們隻是苦惱,夢想自己們的正義的勝利,屢屢在那旗幟下起來反抗。然而,時代到了。從局外眺望這世界,吃了驚的個性出現了。在將形式給與種種利害關係的種種正義的名目之下,人們在相衝突,相殺害,相虐待,創出了比最惡的自然力還要惡到無限的惡。被寸斷了的人類,是號泣著,痙攣著,自己撕碎了自己,能夠規定那關於正義大體,關於全人類的正義的問題的旁觀者,對於人類黨到了恐怖,那是一定的。於是同情,忿怒,悲哀,矯正人類的渴望,焦灼了這旁觀者的心。他能夠說了怎樣的正義的理想,怎樣的絕對善的誡律呢?這誡律,是由各有機體對於幸福的欲求的自然之勢,被指命如下的——在人類社會裏,有平和;互相愛罷;各各個性,各有對於幸福的自己的權利;一切個性,是應該尊重的。將愛的道德,互相的道德,作為理想底的善,將平和的協調,人們的調和底的同胞底的共存,宣言出來了。然而那實現的路,能有各種各樣。有些道德家們,則注意於個人,將個人看作利己底,邪惡,不德的東西,由矯正個人,以期待理想的實現。這樣的道德家,對個性說,“Neminem laede,sed omnes,quantum potes,juva.”[8]但倘若個性徹底於這道德了,怕已經滅亡於“homo homini lupusest”[9]這叫喊之中了罷。較為洞察底的道德家們,則懂得人們的各種的正義這東西,是出於在社會上他們的境遇之不同的,而且為社會組織的不正和那露骨的階級鬥爭而戰栗。——於是建立起在博愛和平等和自由的原理之上,改造社會的計畫來。但這工作是困難的。社會並不聽道德家們的話。道德家們裏麵,沒有一個能夠止住這可怕的,滿懷憎惡的,人類的軋轢。那些事,是雖在十字架的旗幟之下,也還在用了和先前一樣狂暴的力,鬧個不完。
然而正義的渴望是很激切的。當絕望捉住了道德家們時,他們便開始相信自己的夢。相信從天上的千年的王國的來到了。無視了人類的意誌和欲求,開始相信天上的耶路撒冷的存在,在別一世界上的正義的勝利了。奴隸們尤其歡喜,迎接這樣的教義——他們是不希望用自己們的力,來實現自己的正義的。
於是真,美,善,或是認識,幸福,正義,在積極底現實主義者那裏,和人類在地上用了經驗底認識的方法才能獲得的強有力的完全的生活的一理想,結合起來的時候,真美善之在理想主義者,便和能由理想而至的一個彼岸的世界——天上的王國相融會了。
向未來的理想,是對於勞動的強有力的動機,我們的頭上的理想,使我們失掉勞動的必要。理想已經存在,這是和我們無幹係地存在著的。而且這並不須認識和爭鬥和改革,是能由神秘底的透視,由神秘底的法悅和自己深化而到達的。理想主義者愈想將天上的王國照得輝煌,他們便愈將悲劇底的黑暗投在地上。他們說:“實驗科學是未必給與知識的。為幸福的鬥爭和社會底改革,是未必有什麼所得的。那些卻是無價值的東西。一切那些東西,和天上的王國的一切美麗比較起來,不過是空心的搖鼓玩具。”
但是,積極底現實主義者的悲劇,是含在認識了困難得可怕的路程和屹立於人類麵前的可怕的障壁之中的。而現實主義者的慰安,則在勝利是可能的這一個希望裏,尤其是——惟有人類,惟有有著自己的出眾的頭和中用的手的他,這才能建設在地上的人性的王國,無論怎樣的天上的力,也不能對抗他,就在這樣的自覺,有著他的慰安。為什麼呢,因為他的理想這東西,在他,就不過是由那人類底的有機體所指命的緣故。積極底現實主義者的理想,那藝術的理想,就如以上那樣。那理想的意義和使命,從這見地,即可以很夠說明了。
二
其實,所謂美底情緒者,是什麼呢?人們對於東西看得出神的時候,是感著什麼的呢?那是愉快的東西,是給與快樂的東西——對於這事,是一無可疑的。但這情緒的最淺近的定義,關於那情緒的最淺近的本質底說明的問題,卻雖在最偉大的權威者們之間,意見也不一樣。
關於這點,有兩種意見特為值得注目。[10]一群的美學者們,主張美是將我們的生活,鎮靜低下,使我們的希望和欲望入睡,而令我們享樂平和和安息的瞬間的東西。[11]別的一群,則宣言曰,美,這——“Promesse de bonheur”——就是幸福的約束,令人恰如對於遙遠的,懷念的,而且美的故鄉的回憶一樣,將對於理想的憧憬覺醒轉來的東西。這便是說,所謂美者,是幸福的渴望,捉住我們,而在達於美底快樂的最高程度的我們的喜悅上,添一點哀愁。
從我們看來,矛盾是表麵底的。自然和藝術之美,委實使我們忘卻我們日常的心勞和生活上的瑣事,在這意義上給我們平安,這事有誰會否定呢?從別一麵,將生活的低下和意誌的嗜眠的理論,最熱心地加以擁護的人們,也不能否定在賞鑒上的欲望和衝動的要素。其實,雖是最為超拔的,即所謂否定底美學的代表者,且在藝術中見了幾個階梯,從滿是情熱和擾亂的生活,以向完全的自己否定和絕對底的死滅的冰冷的太空的思想家——勖本華爾自己,也未曾斷言,且不能斷言,說是凡現象,其中生活愈少就愈美。不但如此,他且至於和柏拉圖的觀念論相合致了。但在柏拉圖,絕對者,就是生活的核心,是我們的欲求的中心,是我們不幸已經由此,墜落,卻還在向此突進的實在世界的源泉。觀念者,在他,是絕對的最初的反映,在這裏麵較之在第二次歪斜了的反映的——地上世界的存在和事物之中,更有較多的現實性和生命和真理。觀念論者,是從要思索那完成了的世界的渴望,是從要將那世界,建設為人類所當然希求著的形狀的欲求,自然地生出來的。觀念世界者——一切是直觀底地被理解的世界。就是,在這世界,現實是和自由的遊戲的結果相一致的。在這世界,一切皆美,即一切物體和人類的知覺器官相一致,在人類之中,獨獨覺醒著幸福的聯想的。然而在勖本華爾,世界意誌卻並非一種理想底的東西,倒是邪惡而混沌。所以,這些觀念,是怎樣的東西呢,那是不可解的。為什麼作為世界意誌的最近最初的客觀化的那觀念,是成為從世界意誌解放出來的階段的呢?總之,事實是如此。就是,勖本華爾的意思,是以自然現象之中,接近純粹觀念者為美,以觀照那觀念為幸福,而這幸福,便是將我們從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12]解放的東西。正是這樣的。但這事,我們是當作從意欲一般解放出來的意義的麼?而且對於這些觀念的愈加完全的表現的渴望,怎麼辦呢?勖本華爾所以為向虛無之欲求的那對於安息和安靜的調和的欲求,又怎麼辦呢?
絕對底厭世主義,和柏拉圖的理想主義是不相容的。這是因為柏拉圖的厭世主義,隻關於地上生活,而不認那浴幸福之光,不死的,陶醉底地美的彼岸的世界的緣故。
無論如何,人類雖隻漠然地在想,但總得為自己建設一個理想的世界,其中一切是永遠,是美,其中既無眼淚,也無歎息的世界,是無可置疑的事實。以為一切的美,是從這王國所泄漏出來的光輝。大概是,所謂理想的王國者,是覺得好象一切不可思議的。在我們自己也不分明的有機體的欲求,和現實性相一致,而且好象是不絕地被恢複的能力的大計畫底的消費的罷。地上的美,在這關係上,這才雖隻一瞬間,雖經或種器官的媒介,總還使我們滿足。於此就知道,倘在或人的精神上,他的理想底美愈明了,則這瞬間的美即以相稱之大的力,喚醒他絕對美的希求。人類,是從規則底生活裏的幽微的要求之中,從作為環境的不整和非人間性的結果而發現的接連的不滿足之中,從對於突然象易懂而看慣的好東西一般,分明在眼前出現的現象的個個的觀察之中,引出了一個結論,以為理想存於我們的身外,而那理想之光,是從外麵射進我們的牢獄裏來的。但其實,並不如此。有機體的要求和現實的偶然的一致,總是最初是由於有機體去適應環境,其次是由於有機體使環境來適應自己,不絕地反複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