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物理學上有惰性的法則一樣,在精神界,也行著思索的惰性(Denktraegheit)這一個法則。所謂人者,原是懶惰的東西,很有隻要並無必需,總想耽於安逸的傾向;加以處在生存競爭劇烈的世上,為口腹計就夠忙碌了,再沒有工夫來思索,所以即使一想就懂的事,也永遠不想,從善於思索的人看來,十分明白的道理,也往往在不知不識中,終於不懂地過去了。世上幾多的迷信和謬見,即由此發生,對於精神文明的進步,加了不少的阻害。
聚集著聰明的頭腦的文壇上,也行著這法則。尤其是古人的格言和諺語中,說著漫天大謊的就不少,但因為曆來的膾炙人口,以及其人的權威和措辭的巧妙這些原因,便發生思索的惰性,至於將這樣的謊話當作真理。又,要發表一種思想,而為對偶之類的修辭法所迷,不覺傷了真理的時候也有;或則作者本知道自己的思想並非真理,隻為文章做得好看,便發表了以欺天下後世的時候也有的。並非天才的詩人,徒弄奇警之句以博虛名的文學者,都有這弊病。對於眩人目睛的絢爛的文章,和使人出驚的思想,都應該小心留神地想一想的。例如有一警句,雲是“詩是有聲之畫,畫乃無聲之詩。”這不但是幾世紀以來,在文人墨客間被引證為金科玉律的,就在現今,也還支配著不愛思索的人們的頭腦。但自從距今約百四十年前,在萊洵(G. E. Lessing)的《洛康》(Laokoon)上撕掉了這駢句的假裝之後,突然不流行了。然而,就在撕掉假裝的這萊洵的言論中,到現在,也顯露了很難憑信的處所。靠不住的是川流和人事。說些這種似乎高明的話的我,也許竟說著非常的胡說。上帝是一位了不得的嘲笑家。
現今在文明史和文藝批評上做工夫的人們中,因為十分重視那文藝和國民性的關係之餘,大抵以為文藝是國民精神的反映,大文學如但丁(Dante Alighieri),沙士比亞(W. Shakespeare)瞿提(J. W. Goethe)希勒壘爾(Fr. Schiller)等,尤其是該國民的最適切的代表者,隻要研究這些大文學,便自然明白那國民的性格和理想了。而國民自己,也相信了這些話,以為可為本國光榮的詩人和美術家及其作品,是體現著自己們的精神的,便一心一意地崇拜著。
這一說,究竟是否得當的呢?我想在這裏研究一番。
大概,忖度他人的心中,本不是容易事;而尤其困難的,則莫過於推究過去的國民的精神狀態。現今之稱為輿論者,真是代表著或一社會全體,或者至少是那大部分的意見的麼?很可疑的。一國民的文藝也一樣,真是代表著那國民的精神的麼?也可疑的。在德國,也因為一時重視那俗謠的長所,即真實敦厚之趣之餘,遂以為俗謠並非成於一人之手,也不是何人所作,是自然地成就的;但那所謂國民文學是國民的產物國民特有的事業之說,豈不是也和這主張俗謠是自然成立的話,陷了同一的謬誤麼?為什麼呢?因為文藝上的作品,是成於個人之手的東西,多數國民和這是沒有關係的。而詩人和藝術家,又是個性最為發達的天才,有著和常人根本底地不同的精神,在國民的精神底地平線上,嶄然露出頭角。這樣的天才,究竟具備著可做國民及時代的代表者的資格沒有呢?據我的意見,則以為國民的代表底類型倒在那些不出於地平線以上的匹夫匹婦。那麼,在文藝上,代表國民底精神,可稱為那反響的作品,也應該大概是成於被文學史家和批評家先生罵為粗俗,嘲為平凡,才在文學史的一角裏保其殘喘的小文學家之手的東西了。例如,在現代的明治文學裏,可稱為國民底(不是愛國底之意)精神的代表,國民的聲音者,並非紅葉露伴的作品,而倒是弦齋的《食道樂》罷。這一部書,實在將毫無什麼高尚的精神底興味,唯以充口腹之欲為至樂,於人生中尋不出一點意義的現代我國民的唯物底傾向,赤條條地表現出來了。弦齋用了這部書,一方麵固然投國民的俗尚,同時在別方麵也暴露了國民的“下卑根性”而給了一個大大的侮辱。“武士雖不食,然而竹牙刷”那樣的貴族思想,到唯物底明治時代,早成了過時的東西了。弦齋的《食道樂》,是表現這時代的根性的勝利的好個的象征。
反之,高尚的藝術底作品,則並非國民底性情的反響;而且,能懂得者,也僅限於有多少天稟和教育的比較底少數的國民。這樣的文學,要受國民的歡迎,是須得經過若幹歲月的。而且因為是同國民的產物,則不得不有若幹的民族底類似。這類似之點,即所以平均國民與藝術家的天稟和理想的高低;那作品,是國民的指導者,教育者,而決不是代表者。所以那作品而真有偉大的感化及於國民的時候,則國民受其陶冶,到次期,詩人藝術家便成為比較底國民底了。但是,至於說偉大的天才,完全地代表國民的精神,則自然是疑問。然而,即此一點,也就是天才的個性人格,成為天才的本領,有著永遠不朽的價值的原因。因為理想的天才,是超然於時間之外的,所以時代生天才一類的話,又是大錯特錯的根基,在偉人的傳記等類,置重於時代,試行曆史底解釋者,多有陷於牽強附會的事。我之所謂偉人,是精神底文明的創造者之謂,並不是馬上的英雄和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