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揭了這個大大的問題,來仔細地講說,是並非二十張或三十張的稿子紙所能完事的。便是自己,也還沒有很立了頭緒來研究過,所以單將平素的所感,不必一定順著理路,想到什麼便寫出什麼,用以塞責罷。
宇宙人生的一切現象,若映在詩人眼裏,那不消說,是一切都可以成為文藝的題材的。為考察的便宜起見,我姑且將這廣泛的題材,分為(1)人事,(2)自然,(3)超自然的三種,再來想。第一的人事,用不著別的說明;第二的自然,就是通常所謂天地,山川,花鳥,風月的意思的自然;那第三的超自然,則宗教上的神佛不待言,也包含著見於俗說街談中的一切妖怪靈異的現象。這三種題材,怎樣地被詩人所運用呢,那相互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將這些一想,在研究詩文的人,是最重要,也是饒有興味的問題。我現在取了第二種,來述說東西詩觀的比較的時候,也就是將這便宜上的分類作為基礎的。
二
先將那十八世紀以前的事想一想。
為歐洲文化的源泉的希臘的思想,是人間本位。揭在亞波羅祠堂上麵的“爾其知己”的話,從各種的解釋看去,是這思潮的根柢。所以雖是對於自然,那態度也是人間本位,將自然和人間分離的傾向,很顯著。或者可以姑且稱為“主我底”罷。象那曆來的東洋人這樣,進了無我,忘我的心境,將自己沒入自然中,融合於其懷抱之風,幾乎看不見。東洋人的是全然離了自我感情,自然和人間合而為一,由此生成的文學。希臘的卻從頭到底是人間本位,將自然放在附屬的地位上。雖然從荷馬(Homeros)的大詩篇起,那裏麵就已經有了古今獨絕的雄麗的自然描寫,但上文所說這一端,我以為有著顯明的差異。
歐洲思想的別一個大源泉是希伯來思想,但這又是神明本位,將超自然看得最重,以為自然者,不過是神意的顯現罷了。將人間的一切,奉獻於神明,拒斥快樂美感的禁欲主義的修士,當旅行瑞士時,據說是不看自然的風景的。後來,進了文藝複興期,象那通曉古文學,極有教養的藹拉士謨斯(Erasmus)那樣的人,要知道他登阿爾普斯山時,有什麼看見,有什麼惹心呢,卻還說道那不過是悒鬱的客店的惡臭,酸味的葡萄酒之類,寫在書信裏。從瑞士出意大利之際,負著萬古的雪的山嶽美,是毫沒有打動了他的心的。這樣的心情,幾乎為我們東洋人所不能理解,較之特地到遠離人煙的山上,結草庵,友風月的西行和芭蕉的心境,竟不妨說,是幾乎在正反對的極端了。為近代思想的淵源的那文藝複興期,從詩文的題材上說,也不過是“超自然”的興味轉移為對於“人間”的興味而已。歐洲人真如東洋人一樣,覺醒於自然美,那是自此一直後來的時代的事。
三
西洋的詩人真如我們一樣,看重了自然,那是新近十八世紀羅曼主義勃興以後的事情。看作僅僅最近百五十年間的事,就是了。在這以前的文學裏,也有著對於自然的興味,那當然不消說;但大抵不過是目錄式的敘述或說明。是observation和description,而還未入於reflection或interpretation之域的。或者以人事或超自然為主題,而單將這作為其背景或象征之用。便是描寫田園的自然美的古來的牧歌體,或者沙士比亞的戲曲呀,但丁的《神曲》呀,彌耳敦的《失掉的樂園》似的大著作,和東洋的詩文來一比較,在運用自然的態度上,就很有疏遠之處,深度是淺淺的。總使人、神、惡魔那些東西,和自然對立,或則使自然為那些的從屬的傾向,較之和、漢的抒情詩人等,其趣致是根本底地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