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曼底
讀了二葉亭所作的《其麵影》的英譯本,彼國的一個批評家就吃驚地說道,在日本,竟也有近代生活的苦惱麼?英美的人們,似乎至今還以為日本是花魁(譯者注:謂妓女)和武士道的國度。和這正一樣,我們也以為西班牙是在歐洲的唯一的“古”國;以為也不投在大戰的旋渦裏,也不被世界改造的濤頭所卷去,至今還是正在走著美麗的羅曼底的夢路的別世界中。這就因為西班牙的人們,也如日本人的愛看裸體角力一樣,到現在還狂奔於殘忍野蠻的鬥牛戲;也如日本人的喜歡舞妓的傀儡模樣一樣,心賞那色采濃豔的西班牙特有的舞姿;而其將女人幽禁起來,也和日本沒有什麼大差的緣故。
羅曼主義是南歐臘丁係諸國的特有物。中歐北歐的諸國,早從羅曼底的夢裏醒過來了的現在,然而在生活上,在藝術上,還是照舊的做著羅曼斯的夢者,也不但西班牙;意大利也如此。近便的例,則有如但農契阿(D’Annunzio)在斐麥問題的行動,雖然使一部分冥頑的日本人有些佩服了,而其實是出於極陳腐的過時的思想的。即不外乎不值一顧的舊羅曼主義。這樣看來,便是但農契阿的藝術,如《死之勝利》,如《火焰》,如《快樂兒》,尤其是他的抒情詩,也都是極其羅曼底的作品。顯現於實行的世界的時候,便成為斐麥事件似的很無聊的狀況的羅曼主義了。隻有披了永久地,新的永久地,有著華美的永遠的生命的“藝術”的衣服,而被表現的時候,還有很可以打動現代的人心的魅力。所以我們之敬服他的作品者,即與我們現在還為陳舊的雩俄(Hugo)的羅曼主義所動,讀了《哀史》和《我後寺》而下淚的時候正相同。對於舊時代的武士道毫無興趣的人們,看了戲劇化的《忠臣藏》的戲文,卻也覺得有趣。因為在這裏是有著藝術表現的永遠性,不朽性的。總之,用飛機來鬧嚷一通的但農契阿的態度,即可以當作那客死在靡梭倫基的拜倫(Byron)的羅曼主義觀。然而我現在的主意,卻並不在議論意大利。
二 西班牙劇
無論如何,西班牙總是凱爾綿(Carmen)的國度。西班牙趣味裏麵,總帶著過度的濃豔的色采,藏著中世騎士時代的麵影。在昔加勒兌隆(Calderon)以來的所謂“意氣”和“名譽”之類的理想主義,直到現在,還和那國度糾結著。對於難挨的“近代”的風潮全不管;在勞動問題,宗教問題,婦女問題這些上,攪亂人心的事,也極其少有的。
然而桃源似的生活,是不會永久繼續下去的。倘將外來思想當作不相幹的事,便從腳跟,從鼻尖,都會發火。現實的許多“問題”,便毫不客氣,焦眉之急地逼來了。在西班牙,這樣的從羅曼主義到現實主義的思想的推移,在文藝中含著民眾藝術的性質最多的演劇上,出現得最明顯。尤其是從外國人的眼光看來的西班牙文學,自加勒兌隆以來,戲曲就占著最為重要的地位,乃是不可動搖的事情。
前世紀以來西班牙最大的戲曲家的那遏契喀黎(Echegaray),恐怕是垂亡的羅曼主義剩下來的最後的閃光罷。雖是他,也分明地受了伊孛生(Ibsen)的問題劇的影響。然而,便是和伊孛生的《遊魂》最相象,取遺傳作為材料的傑作《敦凡之子》,也還是羅曼底的作品;至於《馬利亞那》和《喀來阿德》,則內容和外形,都和近代底傾向遠得多。他在五年前已經去世了。
然而衍這遏契喀黎一脈的新人物迭扇多的戲曲,則雖然也還是羅曼底,而同情卻已移到無產階級去。他那最有名的著作《凡賀綏》(一八九五年作)中,就將階級爭鬥和勞資衝突作為背景描寫著。劇中的主角凡賀綏,殺卻了奪去自己的情人的那雇主波珂的慘劇,比起尋常一樣的戀愛悲劇來,已經頗異其趣了。但以近代劇而論,則因為還帶著太多的歌舞風的古老的羅曼底分子,所以總不能看作社會劇問題劇一類性質的東西。
三 培那文德
但是,現在作為這國度裏最偉大的一個戲曲家,見知於全歐洲者,是培那文德(Jacinto Benavente)獨有他是純粹的現實主義者,又是新機運的代表人。作為羅曼主義破壞者的他的地位,大概可以比培那特蕭(Bernard Shaw)之在英文學罷。將那些討厭地裝著斯文,擺出貴人架子,而其實是無智,遊惰,浮滑的西班牙上流社會的臉皮,爽爽快快地剝了下來的他的滑稽劇中,有著一種輕妙的趣致,比起挖苦而且痛快的北歐作品來,自然地很兩樣。尤其是將那擅長的銳利的解剖刀,向著虛偽較多的女性的生活的時候,那手段之高,是格外使人刮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