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盧梭“自白”中所發見的自己
《大阪每日新聞》以青年應讀的書這一個題目,到我這裏來討回話。那時候,我就舉了盧梭的《自白》回答他,這是從自己經驗而來的回話,我初看見盧梭的書,是在二十三歲的夏間。
在那時,我正是遇著種種困苦的時候,心境也黯然。偶爾得到盧梭的書,熱心地讀下去,就覺得至今為止未曾意識到的“自己”,被它拉出來了。以前原也喜歡外國的文學,各種各樣地涉獵著,但要問使我開了眼的書籍是什麼,卻並非平素愛讀的戲曲、小說或詩歌之類,而是這盧梭的書。自然,這時的心正搖動,年紀也太青,不能說完全看過了《自白》;但在模胡中,卻從這書,仿佛對於近代人的思想的方法,有所領會似的,受了直接地觀察自然的教訓,自己該走的路,也懂得一點了。盧梭的生涯,此後就永久印在我的腦裏;和種種的煩悶,艱難相對的時候,我總是仗這壯膽。倘要問我怎麼懂了古典派的藝術和近世文學的差別,則與其說是由於那時許多青年所愛讀的瞿提和海納,我卻是靠了盧梭的指引。換了話說,就是那賞味瞿提和海納的文學的事,也還仗著盧梭的教導。這是一直從前的話。到後來,合上了瞿提和海納,而翻開法國的弗羅培爾,摩泊桑,俄國的都介涅夫,托爾斯泰等。在我個人,說起來,就是煩悶的結果。將手從瞿提的所謂“藝術之國”離開,再歸向盧梭了;而且,再從盧梭出發了。聽說,《波跋黎夫人》的文章,是很受些盧梭《自白》的感化的,但我以為弗羅培爾和摩泊桑,不鶩於左拉似的解剖,而繼承著盧梭的煩悶的地方,卻有趣。更進了深的根柢裏說,則法蘭西的小說,是不能一概評為“藝術底”的。
盧梭的對於自然的思想,從現在看來,原有可以論難的餘地。我自然也是這樣想。但是,那要真的離了束縛而觀“人生”的精神之旺盛,一生中又繼續著這工作的事,卻竟使我不能忘。恰如涉及枝葉的研究,雖然不如後來的科學者;又如在那物種之源,生存之理,遺傳說裏,雖然包含著許多矛盾,但我們總感動於達爾文的研究的精神一般。
我覺得盧梭的有意思,是在他不以什麼文學者,哲學者,或是教育家之類的專門家自居的地方;是在他單當作一個“人”而進行的地方;一生中繼續著煩悶的地方。盧梭向著人的一生,起了革命;那結果,是產生了新的文學者,教育家,法學家。盧梭是“自由地思想的人們”之父;近代人的種子,就在這裏胚胎。這“自由地思想的人們”裏,不單是生了文學哲學等的專門家,實在還產出了種種人。例如托爾斯泰,克魯巴金這些人所走的路,我以為乃是盧梭開拓出來的。人不要太束縛於分業底的名義,而自由地想,自由地寫,自由地做,誠然是有意思。生在這樣境地裏的青年,我以為現在的日本,也還是多有一些的好罷。
看盧梭的《自白》,並沒有看那些所謂英雄豪傑的傳記之感。他的《自白》,是也如我們一樣,也失望,也喪膽的弱弱的人的一生的紀錄。在許多名人之中,覺得他仿佛是最和我們相近的叔子。他的一生,也不見有不可企及的修養。我們翻開他的《自白》來,到處可以發見自己。
青年的書
青年是應當合上了老人的書,先去讀青年的書的。
新生
新生,說說是容易的。但誰以為容易得到“新生”?北村透穀君是說“心機妙變”的人,而其後是悲慘的死。以為“新生”盡是光明者,是錯誤的。許多光景,倒是黑暗而且慘淡。
密萊的話
“非多所知道,多所忘卻,則難於得佳作。”是密萊的話。這實在是至言。密萊的繪畫所示的素樸和自恣,我以為決不是偶然所能達到的。
單純的心
我希望常存單純的心;並且要深味這複雜的人間世。古代的修士,粗服纏身,擺脫世累,舍家,離妻子,在茅庵裏度那寂寞的生涯者,畢究也還是因為要存這單純的心,一意求道之故罷。因為這人間世,從他們修士看來,是覺得複雜到非到寂寞的庵寺裏去不可之故罷。當混雜的現在的時候,要存單純的心實在難。
一日
沒有Humor的一日,是極其寂寞的一日。
可憐者
我想,可憐憫者,莫過於不自知的一生了。芭蕉門下的詩人許六,痛罵了其角,甚至於還試去改作他的詩句。他連自己所改的句子,不及原句的事也終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