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孛生七十四歲的時候,作為最後的作品,披陳於世的戲曲《死人複活時》,在我們,豈不是極有深意的贈品麼?
在那戲曲裏,伊孛生——經伊孛生,而漸將過去的當時的藝術——是對於那使命、態度、功過,敢行著極其真摯精刻的告白的。我在那戲曲裏,能夠看出超絕底的伊孛生的努力,和雖然努力而終須陷入的不可醫治的悒鬱來。伊孛生是在永遠沉默之前,對於自己結著總帳。他雖然年老,但誤算的事,是沒有的。也並不虛假。無論喝多少酒,總不會醉的人的陰森森的清楚,就在此。當他的周圍,都中途半路收了場的時候,獨有伊孛生,卻凝眸看定著自己的一生。並且以不能回複的悔恨,然而以彈一個無緣之人一般的精刻,暴露著他自己的事業的缺陷。
戲曲的主角亞諾德盧勃克,在竭誠於“真實”這一節,是雖在神明之前,也自覺毫無內疚的嚴肅的藝術家。是很明白“為愚眾及公眾即‘世間’竭死力而服勞役的呆氣”的藝術家。他為滿足自己計,經營著一種大製作。這是稱為“複活之日”的雕刻。盧勃克竟幸而得了一個名叫伊裏納的絕世的模特兒。伊裏納也知道在盧勃克,是發見了能夠表現天賦之美的一切的巨匠。於是為了這窮苦無名的年青的藝術家,不但一任其意,毫無顧惜地呈獻了妖豔的自己的肉體而已,還從親近的家族朋友(得到擯斥),成了孤獨。這樣子,“見了沒有知道,沒有想到的東西,也更無吃驚的模樣。當長久的死的睡眠之後,醒過來看時,則發見了和死前一般無二的自己——地上的一個處女,卻高遠地出現在自由平等的世界裏,便被神聖的歡喜所充滿了。”這驚愕的瞬間,竟成就了將這表現出來的大雕刻。伊裏納稱這為盧勃克和自己之間的愛兒。由這大作,盧勃克便一躍而轟了雷名,那作品也忽然成為美術館的貴重品了。
這作品恰要完成時,盧勃克曾經溫存地握了伊裏納的手。伊裏納以幾乎不能呼吸一般的期待,站在那地方。這時候,盧勃克說出來的話,是,“現在,伊裏納,我才從心裏感謝你。這一件事,在我,是無價的可貴的一個插話嗬。”插話——當這一句話將聞未聞之間,伊裏納便從盧勃克眼中失了蹤影了。
盧勃克枉然尋覓了伊裏納的在處。而他那裏,先前那樣的藝術底衝動,也不再回來了。他愈加痛切地感到所謂“世評”者之類的空虛。
已近老境的盧勃克,是擁著那雷名和巨萬之富,而娶妙齡的美人瑪雅為妻了。但瑪雅,卻隻住在和盧勃克難以消除的間隔中。於是那令人疑為山神似的獵人一出現,便容易地立被誘引,離開了盧勃克。
這其間,鬼一般瘦損,顯著失魂似的表情的伊裏納,突然在盧勃克的麵前出現了。
而他們倆,在交談中,說著這樣的事:——
伊裏納——為什麼不坐的呢,亞諾德?
盧勃克——坐下來也可以麼?
伊裏納——不——不會受凍的,請放心罷。而且我也還沒有成了完全的冰呢。
盧勃克——(將椅子移近她桌旁)好,坐了。象先前一樣,我們倆坐在一起。
伊裏納——也象先前一樣……離開一點。
盧勃克——(靠近)那時候,不這樣,是不行的。
伊裏納——是不行的。
盧勃克——(分明地)在彼此之間,不設距離,是不行的。
伊裏納——這是無論如何,非有不可的麼,亞諾德?
盧勃克——(接續著)我說,“不和我一同走上世界去麼”的時候,你可還能記起你的答話來呢?
伊裏納——我豎起三個指頭,立誓說,無論到世界的邊際,生命的盡頭,都和你同行。而且什麼事都做,來幫助你。
盧勃克——作為我的藝術的模特兒……。
伊裏納——更率直地說起來,則是全裸體……。
盧勃克——(感動)你幫助了我了。伊裏納……大膽地……高興著……而且盡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