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 武者小路實篤(1 / 1)

詩是無論什麼時代都存在著的。有人的處所,有男女的處所,有自然和人類的交涉的處所,就有詩。在嬰兒,沒有語言,也沒有性欲,然而詩是有的。

獨行山路時,不成語言的詩即脫口而出。看見海,走在郊野上,也想唱唱歌。

人心之中有詩,生命之中有詩,和外界相調和時有詩。詩雖說是做的,然而是生出來的。所謂做者,不過是將那生出來的東西加以整理。

詩不生於沒有潤澤的心。詩僅生於活潑潑地的心。利害打算,和詩是緣分很少的。

在詩,附屬著韻律(Rhythm);那韻律,是和其人的生命、呼吸、血行有關係的。試合著既成的形式,使自己的生命充實而流行,有時雖然也有趣,然而內部也不可沒有動輒想要打破形式的力。

這一點,是和水很相象的。大河,是仗著河堤防止著力的泛濫而存在的;但河堤須不可是紙糊的東西。河的力,必須不絕地和河堤戰鬥。

避了河堤而流行的川,不是真的川。所可尊敬者,隻在它不使從內部溢出的力散漫,以竭力成為集注的狀態,作為可以溢出的前約這一點。

好的騎士,並非使駑馬變成駿馬的幻術家,不過是能夠統一了駿馬的力,使它更加生發的人。這雖然是很普通的話:倘不磨,即使鑽石也不發光的就是。但無論怎麼磨,倘是瓦,可也沒有法。然而如果是很大的岩石,就又有趣了。這麼一說,便成為即使不磨,也是有趣的意思了。可是以詩而論,將自己的心的動作,照樣地表現出來的事,也還是一種藝術。領會,是必要的。隻是也不能說:將心的所有照樣,煎濃了而表現,便不成其為東西。

將在自己內部的東西,照樣地生發起來的時候,單是這個,就大抵成為出色的好詩。

第一,最緊要的是本心。閑話和稗販,是無聊的。技巧呢,依著辦法,雖然也會有趣,但倘若內部的生命萎縮著,可就糟。

不充滿於生命的東西,我是嫌惡的。

火以各種的狀態飛舞,並不是做作的。人的生命,也以各種狀態顯現,這一到純粹,便是詩。

如果生命並不纖細,則用了自己所喜歡的裝束出來也可以。生命必須愈加生發起來。

此後,詩要漸漸地盛大罷,也不能不盛大。在人造人類,人造社會的人類裏,詩是不必要的。

所以,帶著生命而生下來的人,總要繼續著唱歌,直到生命能夠樸素地生活的時候的罷;而且生命倘能夠樸素地生活,也還要繼續地唱歌的罷。

前者的時候,如噴火山的,

後者的時候,如春天的太陽的,

詩呀,詩呀,生命之火呀!

燒起來罷!

在散文底的時代,詩更應該被饑渴似的尋求。

如果詩中沒有這樣的力,這是詩人之罪,不過是在說明詩人的力的微弱。

(一九二○年十二月作。譯自《為有誌於文學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