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四階級的藝術這事,常常有人說。無產階級的藝術將要新興,也應該興起的話,常常有人說。然而,所謂無產階級的藝術,是什麼呢?那發生創造,以什麼為必要的條件呢?還有,這和現在乃至向來的藝術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
第四階級的新興,已經是事實。他們已經到了要依據自己內發之力,而避忌那發生於自己以外的階級的指導底勢力,也是事實。第四階級之力,遲遲早早,總要創造自己內發的新文化,是已沒有置疑的餘地的了。在或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得,即使不待那出於別階級的人們的“指導”和“幫助”和“聲援”,大約也總得憑自己的力,來創造自己所必要的新生活,新文化。而這新文化,一定要產生新藝術,也是並無疑義的。以上,或是事實,或是根據事實的合理底豫望。
但是,無論由怎樣偏向的眼來看,第四階級自己內發之力所產生的新文化的事實,卻還沒有。第四階級自己內發之力所產生的新藝術的事實,也還幾乎並沒有。所謂第四階級的藝術,在現今,幾乎全然不過是豫望。謂之幾乎者,就因為總算還不是絕無的緣故。就是,無非是根據了過去現在的藝術上的事實,和決定將來的文化方向的階級鬥爭的事實,以豫望此後要來的藝術上的新麵目。還不過僅僅依據著最近在俄國的第四階級所產的藝術的事實,以考占將來的新藝術的特兆。也就是,當此之際的豫望,是成立於根據了將要支配那將來的文化的階級鬥爭的意義,以批判過去現在的藝術上的事實之處的。
二
從古以來,所謂第四階級出身的藝術家,並非絕無。這些藝術家,以屬於自己這階級的生活為題材的事,亦複不少。而那藝術的鑒賞者,在第四階級裏,也並非絕無。以題材而言,以作者而言,更以鑒賞者而言,屬於第四階級者,並不是至今和藝術毫無關係的。但是,在事實上,屬於第四階級者之為作者,為鑒賞者,則無不是例外。雖然可以作為例外,成了作家,而鑒賞者,則幾乎完全屬於別階級。所以屬於第四階級者的生活,其被用作題材者,乃是用哀憐同情的眼光來看的結果,全不出人道主義底傾向的。第四階級的藝術之從新提倡,即誌在否定這使那樣的例外,能夠作為例外而發生的生活全體的組織,打破這承認著人道主義底作風之發生的生活全體的組織。在藝術上,設起階級的區別來,用起標示階級底區別的名目來,雖然未必始於第四階級即無產階級的藝術,但“貴族底”呀“平民底”呀這一類話,卻已經沒有了以重大的特殊的意義,來區別藝術的力量,能如現今的“無產階級”這一句話了。發生於王侯貴族的特權階級之間的藝術,發生於富人市民之間的藝術,其間自然也各有其階級底的區別的,但這些一切,是一括而看作和無產階級的藝術相對的特殊的有閑有產階級的藝術。發生於特殊的有閑有產階級之間的藝術,是自然地生長發達起來,經過了在那特殊的發生條件的範圍內,得以嚐試的幾乎一切的藝術的樣式和傾向的。無論是古典主義,是羅曼主義,是寫實主義乃至自然主義,或是象征主義,凡各種藝術上的樣式和傾向,總而言之,在以特殊有閑有產階級的儼存,發揮著勢力的事,作為發生條件這一點上,則無不同。從這一點著眼,則無產階級的藝術者,豫想起來,是將這發生條件否定,打破,而產生於全然別種的自由的環境之內的。至少,也可以豫想,當否定一切向來使舊藝術能夠發生的社會底事情乃至條件,而產生於反抗這些的處所。無產階級的藝術是否先以反抗底,破壞底,咒詛底的形式內容出生,作為最初的表現的樣式傾向,驟然也難於斷言。但無產階級的藝術將有其自己的樣式傾向,將產生自己的可以稱為古典主義的東西,於是又生出自己的可以稱為羅曼主義,或是寫實主義乃至自然主義的東西來,卻也並非一定不許豫想的事。也許這些東西,用了完全兩樣的名目來稱呼罷。但可以豫想,隻要在用了那些名目稱呼下來的種種藝術上的樣式傾向的精神裏,有著生命,則對於藝術發生的條件所給與的自由,將在無產階級藝術的世界上,使這些的生命當真徹底,或是蘇生的罷。無產階級的藝術,在那究竟的意義上,不會僅止於單是表現階級底反感和爭鬥的意誌的。要使在僅為特殊的階級所有,惟特殊的階級,才能創作和鑒賞藝術那樣的社會情狀之下,發生出來的不自由的藝術,複活於能為一切人們之所有的社會裏,就是為了對於創作和鑒賞,給他恢複真自由,全人類的自由,在這一種意思上,說起究竟的意義來,則拘泥於僅為一階級的限製的必要,是不必有的。
三
好的藝術,無關於階級的區別,而自有其價值之說,是不錯的。然而上文所說無產階級的藝術,那究竟的意義,是並無拘泥於僅為一階級的限製的必要的話,卻未必可作在凡有好的藝術之前,階級的區別無妨於鑒賞這一種議論的保證。發生於特殊有閑有產階級之間的藝術,而尚顯其好者,是靠著雖在作為真的自由的藝術的成立條件,是不自由不合理的條件之下,還能表現其誠實之力的雄大的天才之光的。然而這事實,也並非藝術隻要聽憑那發生和成立的社會條件,悉照向來的不自由不合理,置之不顧便好的意思。屬於無產階級的人們,到社會組織一變,能夠合理底地以營物質上的生活的時代一來,於是種種不合理和矛盾,不複迫脅生活的時代一來,大約就也能夠廣泛地從過去的藝術中,去探求雄大的天才之光了。從少數所獨占了的東西中,會給自己發見貴重的東西的罷。將要知道人們雖然怎樣地慣於不合理的生活,習以為常的坦然活下來的,雖然這事已經有了怎樣久,其心卻並不黑暗,也不是全無感覺的罷。將要看出那雖不自然不合理之中,也還有靈魂的光,而對於過去的天才之心,發生悲憫,哀憐,並且覺得可貴的罷。這大概正和有產階級的藝術家,從現在的浮沉於不自然不合理的生活中的無產階級那裏,看出了雖在黑暗中,人類的靈魂之光並未消滅,而對於那被虐的心,加以悲憫,哀憐,貴重,是相象的。這樣的時代的到來,也並非不能豫想的事。至少,這豫想的事,也不能說是不合理的。然而無產階級的藝術,既在徹底底地將藝術的發生成立的條件,置之自由的合理底的社會裏,則在無產階級,有產階級藝術的發生成立的條件不待言,便是那內容和形式,也不免為不自由的東西,就是不能呼應真的心之要求的東西了。無產階級,對於不能呼應自己的心之要求的藝術,是加以否定,加以排斥的。於是豫想著這否定和排斥,聲明自己的立場,自行告白是有產階級的藝術,說是無可如何而固守著先天的境遇,以對不起誰似的心情,自說隻能作寫給有產階級看的藝術,也確乎是應時的一種態度,一種覺悟罷。(有島武郎氏《宣言一篇》,《改造》一月號。)這所謂宣言(我不歡喜這題目的象煞有介事),固然不能說是不正直;出於頗緊張誠懇的心情,也可以窺見。但不知從什麼所在,也發出一種很是深心妙算之感來。有島氏是屬於有產者一階級的人,原是由來久矣。他的作品,是訴於有產階級的趣味好尚一類的東西,大概也是世間略已認知的事實罷。然而這樣說起來,則現在的藝術的創作者,嚴密地加以觀察而不屬於有產階級的人,又有幾個呢。非於有產階級所支配的社會裏,擁有鑒賞者,而在其社會情狀之下,成立自己的藝術的人,是絕無的。以這一點而論,也並非隻有有島氏是有產階級,也並非隻有他的作品,是僅有訴於有產階級的力量。然而這樣的人們的眾多,使有島氏安心,對於自己的立場,又不能不感到一種疑慮,是明明白白的。既然並非隻有有島氏是有產者,而要來趕快表明自己的立場者,在這裏可以看見或種的正直,誠懇,一種自衛上的神經質,而同時也顯示著思路,尤其是生活法的理智底的特質傾向。以議論而論,是並非沒有條理的。成著前提對,則結論也不會不對的樣子。自己之為有產者,恰如黑人的皮膚之黑一樣,總沒有改變的方法。所以自己的藝術,僅訴於有產者。和無產階級的生活,是全然沒交涉的。兩者之間,有截然的區別,其發生一些交涉者,要而言之,不過是私生兒。所以第四階級的事,還是一切不管好。凡來參與,自以為可以有一點貢獻的,是僭妄的舉動——氏的思想的要點就如此。
確是很清楚。簡單明了的。這樣一設想,則一切很分明,自己的立場也清楚,有了邊際,似乎見得此後並不剩下什麼問題了。就如用了有些興奮的調子,該說的話。是都已經說過了而去的樣子。
但是,僅是如此,豈真將問題收拾幹淨了麼?至少,有島氏心中的他自己所說的“實情”,豈真僅是這樣,便已不留未能罄盡的什麼東西了麼?
四
有島氏說,是由有產和無產這兩階級的對立,豫想到在藝術上,也有這兩者的對立,於是從“思想底的立場”而論的。他說,在事實上,雖然兩者之間,有幾多的複雜的迂回曲折,有若幹的交涉,但在思想底地,則這兩者是可以看作相對抗的。確是如此。然而他未曾分明否定有產階級的藝術,而對於無產階級的藝術,也並不他之所謂思想底地,要說得平易,就是作為要求實現那究竟理想的具體底的形態和方向,有所力說和主張;他似乎是承認第四階級的藝術必將興起,也有可以興起的理由的,但又明說著和自己沒交涉,無論從那一麵,都不能出手的意思的話。就是一麵承認了就要興起的新的力,卻又分明表白,自己和這新的力,是要到處回避著交涉,而自信這回避之舉,倒是自己的道德,除了生活在向來的,即明知為將被否定,將被破壞的世界上以外,再沒有別的法,並且這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