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文學 片上伸(1 / 3)

否定是力。

委實,較之溫暾的肯定,否定是遠有著深而強的力。

否定之力的發現,是生命正在動彈的證據。否定真會生發那緊要的東西,否定真會養成那緊要的東西。

由否定而表見自己。由否定而心泉流動。由否定而自己看出活路。

至少,從俄國文學看起來,這事是真實的。俄國文學,是發源於否定的。俄國文學,是從否定中產生的。十八世紀以後,俄國文學成立以後的事實,是這樣的。

俄國的現實——那現實的見解,尚是種種不同。認為現實的內容以及對於這些的解釋,也還因時,因人,而種種不同。然而,要之,以俄國的現實為對象,將加以肯定呢,抑加以否定呢,這事,卻總是重要的問題。即使生平好象於這樣的問題並不措意,但心的動搖愈深,則從那動搖的底裏,現出來的,雖然其形不同,而總是這問題。要舉出誰都知道的例來,那麼,托爾斯泰也是,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更其是。在近時,則戈理基、勃洛克、梭羅古勃、白萊(Andrey Bely)都是,其他更不勝列舉其名姓之煩。

在俄國,是向東呢抑向西的問題;向科學呢抑向宗教的問題;向魔呢抑向神的問題。而這,是將俄國的現實,怎樣否定的問題;也就是將這怎樣肯定的問題。而在這問題的批評之前,則總要抬出彼得大帝來。便是彼得大帝該當否定,還是肯定的問題,也常常被研究。

君主作為領導,作為中樞,從國家底的見地,要性急地,大膽地,並且透辟地決計來改革一國的文明文化。凡能辨別,略知批判,明是非者,都應該將那批判辨別之力,悉向以國家底見地為根柢的改革去。因為在當時,除此以外,是沒有可加以批判辨別之力的對象的。總之,社會上卻從此發生了批評;發生了可以稱為輿論的萌芽。一切的批判,是時事評論,以國家底見地的改革為主題的時事評論。

這是彼得大帝時代的俄國。——但在這時代的時事評論中,看不見力的對立。至少,就表麵看起來,力的對立,是不見於那評論之上的。也有不平,也有誤解,也有咒詛,也有怨言,——但一方麵,是站著作為主導力的君主,而且又是非凡的決行者,精悍的,聰明的,驀進底的決行者。站出來和這對抗的,便是死。於是現於表麵的時事評論,就不消說,是以這主導力為中心,而對於那改革的意義,加以說明,辯護。時代的聰明的智力,那時代的最高的智力,恐怕即以說明辯護那改革的意義,認為自己的本分的罷。不認改革的意義者,較之算作衝犯主導力的君主,大概倒是要算作反抗文明的自然之勢,換了話說,是正當的力。不這樣想,是對於那時代的最善最高的智力的侮辱。

總之,評論的對象,是國家。時代的最善最高的智力之所表明,是“君主的意誌的是認”,是文明改革的辯護。在這裏,是沒有可以投進個人的心的影子去的餘地的。大家應該一致,以改革為是。是對於時代的勢力的順從。

彼得大帝以後,文學是專為了文明和留心於此的君主的讚頌。並無真的社會底根據的當時的文學,自然隻能為宮廷而作了。竭力的,分明的,毫不自愧的阿諛,在德萊迪珂夫斯基獻給女皇安那的,豫言了和日本通商的詩裏就可見。但這些阿諛的作品,並不怎樣為宮廷的貴人們所顧及,卻也是實情。因為文學或文學家,從那時的貴人們,是不過得到視以輕侮和戲笑的眼的。

從“君主的意誌的是認”,經過了許多不被顧及的宮廷底阿諛的詞華,到加德林那二世時代,而俄國文學這才看見個人的心的濃的投影,對於俄國的現實,加以否定的表白,是現出來了。拉第錫且夫在那《從彼得堡到墨斯科的旅行》(千七百九十年)中,說是“凡農民們,從地主們期待那自由,是不行的,倒應該隻從最苛酷的奴隸狀態之間期待”者,即無非惟從強的否定之間,生出真的肯定來的意思。加德林那二世一讀這書,以為拉第錫且夫“在農民的叛亂上,放著未來的希望”,是未嚐真懂了這書的真意的。但是,屬望於地主的善意和好意的幻影的消滅,使拉第錫且夫的心的影更濃,更深了。這一篇,倒是拉第錫且夫的詩。是從憤慨,嗟歎,傷心,自責的心的角角落落裏,自然流溢出來的一篇詩。自說“因為我們是主人,所以我們是奴隸。因為我們拘束著我們的同胞,所以我們自己是農奴”的後來的赫爾岑之心,在拉第錫且夫的言語中,就已經隨處可以發見。從外部的觀察一轉而“看我的內部,則悟出了人類的不幸,也仍然由人類發生的”拉第錫且夫的這話裏,是有著難抑的熱意,鮮明的感情的色彩的。這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