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 日本 中澤臨川,生田長江(1 / 3)

一 羅曼羅蘭這人

羅曼羅蘭是生在法國的中部叫作克朗希這小鎮裏的,其時是一八六六年。他是勃爾戈紐人的血統;那降生地,原是法蘭西的古國戈爾的中心,開爾忒民族的血液含得最多的處所,出了許多詩人和使徒,貢獻於心靈界的這民族的民族底色采,向來就極其顯著的。

他先在巴黎和羅馬受教育,也暫住在德國。最初的事業,是演劇的改良,因此他作了四五篇劇本。一八九八年,三幕的《亞耳》在巴黎烏勃爾劇場開演,就是第一步,此後便接著將《七月十四日》、《丹敦》、《狼群》、《理性的勝利》等一串的劇曲,做給巴黎人。這是用法國革命作為題材,以展開那可以稱為“法蘭西國民的《伊裏亞特》”的大事故的精神,來做專為民眾的戲劇的。民眾劇,為民眾的藝術,——這是他的目標。一九○三年他發表一卷演劇論,曰《民眾劇》,附在卷末的宣言書中,曾這樣說——

藝術正被個人主義和無治底混亂所攪擾。少數人握著藝術的特權,使民眾站在遠離藝術的地位上。……要救藝術,應該挖取那扼殺藝術的特權;應該將一切人,收容於藝術的世界。這就是應該發出民眾的聲音;應該興起眾人的戲劇,眾人的努力,都用於為眾人的喜悅。什麼下等社會呀,智識階級呀那樣,築起一階級的壇場來的事,並不是當麵的問題。我們不想做宗教,道德,以至社會這類的一部分的機械。無論過去的事物,未來的事物,都不想去阻遏。就有著表白那所有的一切的權利。而且隻要這不是死的思想,而是生命的思想;隻要使人類的活動力得以增大者,不問是怎樣的思想,都歡喜地收容。……我們所願意作為伴侶的,是在藝術裏求人間的理想,在生活裏尋友愛的理想的人們的一切;是不想使思索和活動,使那美,使民眾和選民分立開來的人們的一切。中流人的藝術,已成了老人的藝術了。能使它蘇生,康健者,獨有民眾的力量。我們並非讓了步,於是要“到民間去”;並非為了民眾,來顯示人心之光;乃是為了人心之光,而呼喊民眾。

他的藝術觀怎樣,借此可以約略知道了罷。他是著了思想家以至藝術家的衣服的,最勇敢而偉大的人道的戰士。

此後,他以美術及音樂的批評家立身,現在梭爾蓬大學講音樂史;關於音樂的造詣,且稱為當今法蘭西的權威。他的氣稟的根柢,生成是音樂底的。他自己也曾說,“我的心情,不是畫家的心情,而是音樂家的心情。”他的氣稟,是較之輪廓,卻偏向於節奏;較之靜,則偏向於動;較之思索,則偏向於活動……的。要明白他的思想,最要緊的是先知道他的特征。孕育了徹底地主張活動和奮鬥的他的英雄主義的一個原因,大概就在此。他傾倒於音樂家培多芬,寫了借培多芬為主要人物的小說《約翰克裏斯托夫》的事,似乎也可以看出些消息來。《約翰克裏斯托夫》的主要人物這樣地說著——

你們就這麼過活。沒有放眼看看比近的境界較遠的所在;而且以為在那境界上,道路就窮盡了。你們看看漂泛你們的波,但沒有看見海。今日的波,就是昨日的波;給昨日的波開道的,乃是我們的靈魂的波嗬。今日的波,掘著明日的波的地址罷。而且,明日的波,向往著今日的波罷……。

他的音樂的感受性,又是使他抓住了生命全體的力量。是生活於全意識的力;全人格底地生活著的力;明白地,強力地,看著永遠的力;宗教底地生活著的力。要而言之,是使他最確實地抓住那生命,最根本底地踐履這人生之路的力。

伯格森的哲學,從一方麵看,也是音樂底的。泰戈爾不俟言。晚近的思潮,大概都有著可以用“音樂底的”來形容它的一麵。這是大可注意的事實。

羅曼羅蘭的麵目顯現得最分明的,在許多著作中,畫家密萊的評傳《弗蘭梭跋密萊》,音樂家培多芬的評傳《培多芬傳》,美術家密開蘭該羅的評傳《密開蘭該羅傳》,文豪托爾斯泰的評傳《托爾斯泰傳》之外,就是長篇小說《約翰克裏斯托夫》罷。就中,《培多芬傳》和《約翰克裏斯托夫》,大概是要算最明白地講出他的英雄主義的。以下,就想憑了這兩種著作,來紹介一點他的主張。

二 “培多芬”

他那序《培多芬傳》的一篇文章,載在下麵——

大氣在我們的周圍是這麼濃重。老的歐羅巴在鈍重汙濁的雰圍氣裏麵麻痹著。沒有威嚴的唯物主義壓著各種的思想,還妨礙著政府和個人的行為。世界將悶死在這周密而陋劣的利己主義裏。世界悶死了。——開窗罷!放進自由的空氣來罷!來呼吸英雄的氣息罷!

人生是困苦的。她,在不肯委身於“靈魂底庸俗”的人們,是日日夜夜的戰鬥。而且大抵是沒有威嚴,沒有幸福,轉戰於孤獨和沉默之中的悲痛的戰鬥。厭苦於貧窮和艱辛的家累,於是無目的地失了力,沒有希望和歡喜的光明,許多人們互相離開了,連向著正在不幸中的兄弟們,伸出手來的安慰也沒有。他們不管這些,也不能管。他們沒有法,隻好仰仗自己。然而就是最強者,也有為自己的苦痛所屈服的一刹那。他們求救,要一個朋友。

我在他們的周圍,來聚集些英雄的“朋友”,為了幸福而受大苦惱的靈魂者,就因為要援助他們。這“偉人的傳記”,並非寄與野心家的自負心的。這是獻給不幸者的。然則,誰又根本上不是不幸者呢?向著苦惱的人們,獻上聖潔的苦惱的香膏罷。在戰鬥中,我們不止一個。世界之夜,輝煌於神聖的光明。便是今日,在我們左近,我們看見最清純的兩個火焰,“正義”和“自由”的火焰遠遠地輝煌著。畢凱爾大佐和蒲爾的人民。他們即使沒有點火於濃重的黑暗,而他們已在一團電光中,將一條道路示給我們了。跟著他們,舉一切國度,一切世紀,孤立而散在的,跟在他們那樣戰鬥的人們之後,我們衝上去罷,除去那時間的柵欄罷,使英雄的人民蘇生罷。

仗著思想和強力獲得勝利的人們,我不稱之為英雄。我單將以心而偉大的人們稱作英雄。正如他們中間最為偉大的人們之一——這人的一生,我們現在就在這裏述說——所說那樣:“我不以為有勝於‘善’的別的什麼標識。”品性不偉大的處所,沒有偉大的人,也沒有偉大的藝術家和偉大的實行者。在這裏,隻有為多數的愚人而設的空洞的偶象。時間要將這些一起毀滅。成功在我們不是什麼緊要事。隻有偉大的事是問題。並不是貌似。

我們要在此試作傳記的人們的一生,幾乎常是一種長期的殉教。即使那悲劇底的運命,要將他們的魂靈在身心的悲苦,貧困和病痛的鐵砧上鍛煉;即使因為苦惱,或者他們的兄弟們所忍受著的莫可名言的恥辱,荒廢了他們的生活,撕碎了他們的心,他們是吃著磨煉的逐日的苦楚的;而他們,實在是因精力而偉大了,也就是實在因不幸而偉大了。他們不很訴說不幸。為什麼呢,就因為人性的至善的東西,和他們同在的緣故。憑著他們的雄毅,來長育我們罷!倘使我們太怯弱了,就將我們的頭暫時息在他們的胸間罷。他們會安慰我們的。從這聖潔的魂靈裏,會溢出清朗的力和剛強的慈愛的奔流來。即使不細看他們的作品,不聽到他們的聲音,我們在他們的眼中,在他們一生的曆史中,——尤其是在苦惱中,——領會到人生是偉大的,是豐饒的,——而決不是幸福的。

在這英雄群的開頭,將首坐給了剛健純潔的培多芬罷。他自己雖在苦惱中間,還願意他的榜樣,能做別的不幸者們的幫助。他的希望,是“不幸者可以安慰的,隻要他知道了自己似的不幸者之一,雖然碰著一切自然的障礙,卻因為要不愧為‘人’,竭盡了自己所能的一切的時候。”由長期的戰鬥和超人底努力,征服了他的悲苦,成就了他的事業,——這如他自己所說,是向著可憐的人類,吹進一點勇氣去的事,——這得勝的普洛美迢斯,回答一個向神求救的朋友了:“阿,人呀,你自助罷!”

仗了他的崇高的靈語,使我們鼓舞起來罷。照了他的榜樣,使對於人生和人道的“人的信仰”,蘇生過來罷。

這也可以看作他的英雄主義的宣言書。

“開窗罷!放進自由的空氣來罷!來呼吸英雄的氣息罷!”

真的英雄主義,——這是羅蘭的理想。惟有這英雄主義的具現的幾多偉人,是伏藏在時代精神的深處,常使社會生動,向眾人吹進真生活的意義去。這樣的偉人是地的鹽,是生命的泉。作為這樣的偉人之一,他選出了德國的大音樂家培多芬了。培多芬也是那小說《約翰克裏斯托夫》的主要人物的標本。

培多芬是音樂家,然而他失了在音樂家最為緊要的聽覺,他聾了。戀愛也舍棄了他;貧困又很使他辛苦。他全然孤獨了。象他,培多芬的生涯一樣,隻充滿著酸苦的,另外很少有。但在這樣酸苦的底裏,他竟得到勇氣,站了起來;他雖在苦哀的深淵中,卻唱出歡喜的讚頌。“這不幸者,常為哀愁所困的這不幸者,是常常神往於歌唱那歡喜的殊勝的。”到最後,終於成功了。他實在是經過悲哀,而達到大歡喜的人;是將赤條條的身體,站在鋒利而夥多的運命的飛箭前麵,在通紅的血泊的氣味裏,露出雍容的微笑的人。他在臨死的枕上,以平靜的沉著,這樣地寫道:“我想,在完全的忍耐中,便是一切害惡,也和這一同帶些‘善’來。”他又這樣寫道:“阿,神嗬!從至高處,你俯察我心情的深處罷。你知道,這是和想要扶助人們的願望一起,充滿著熱愛人們的心的!人們嗬!倘有誰看見這,要知道你們對於我是錯誤的。使不幸者知道還有別一個不幸者,雖然在一切自然底不利的境遇中,卻還仗著自己的力,成就了在有價值的藝術家和人們之間可以獲得的一切,給他去安慰自己罷。”

實在,惟培多芬,是勇氣和力的化身,是具現了真的英雄主義的大人物。以感激之心,給他作傳的羅蘭,在那評傳的末段中,說道——

親愛的培多芬嗬!許多人讚賞他藝術底偉大。但是他做音樂家的首選,乃是容易的事情。他是近代藝術的最為英雄底的力。他是苦悶著的人們的最偉大而最忠誠的朋友。當我們困窘於現世底悲苦的時候,到我們近旁來的正是他。正如來到一個淒涼的母親跟前,坐在鋼琴前麵,默著,隻用了那悲傷的忍從之歌,安慰這哭泣的人一樣。而且,對於邪惡和正當的不決的永久的戰鬥,我們疲乏了的時候,在這意誌和信仰的大海裏,得以更新,也是莫可名言的慶幸。

從他這裏流露出來的勇氣的感染力,戰鬥的幸福,衷心感動神明的良心的酩酊。似乎他在和自然的不絕的交通中,竟同化於那深邃的精力了。

又,對於他那勇敢的戰爭所有的光榮的勝利,是這樣說——

這是怎樣的征服嗬,怎樣的波那巴德的征戰,怎樣的奧斯台烈的太陽,能比這超人底的努力的榮光,魂靈所贏得的之中的最輝煌的這勝利呢?一個無聊的,虛弱的,孤獨的,不幸的男子,悲哀造出了這人。對於這人,世界將歡喜拒絕。因為自己要贈與世界,他便創造了歡喜。他用了他的悲運來鍛煉它。這正如他所說,其中可以包括他一生的,為一切英雄底精神的象征的,崇高的言語一樣:“經過苦惱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