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夫 蘇聯 雅各武萊夫(1 / 3)

辛苦的行軍生活開頭了。在早晨,是什麼地方用早膳,什麼地方過夜,一點也不知道的。市街,人民,虛空,聯隊,中隊,叢莽,大小行李,橋梁,塵埃,寺院,射擊,大炮(依兵卒的說法,是太炮),篝火,叫喚,血,劇烈的汗氣——這些一切,都雲一般變幻,壓著人的頭。也疑心是在做夢。

有時也挨餓。以為要挨餓罷,有時也吃得要滿出來,從小河裏直接喝水。這四近的水——小河——非常之好,簡直是眼淚似的發閃。身子一乏,任憑喝多少,也不覺得夠。

互相開炮的事情是少有的。單是繼續著行軍。

一到晚上,兵卒因為疲勞了,就有些不高興——大家都去尋對手,發發自己的牢騷。

“奧太利的小子們,遇見了試試罷,咬他……”

但這也大抵因為行軍的疲勞而起的。

休息到早晨,便又有了元氣了。玩笑和哄笑又開頭——青銅色的臉上,隻有牙齒象火一般閃爍。

“畢理契珂夫,喂,你,晚上做什麼夢了?”

就在周圍的人們,便全部——半中隊全部——全都微笑著,去看畢理契珂夫。但那本人,卻站在篝火旁邊,正做著事。從穿了沒有帶的綠色小衫,解著衣扣看起來,好象是一個壯健的漢子。拿了人臂膊般粗細的樹枝來,喝一聲“一, 二呀,三!”抵著膝蓋一折,便擲入火裏去。這人最以為快活的,就是燒篝火。

“昨夜嗬,兄弟,我呀,是夢到希哈努易去了。就是帶著兒子,在自己的屋子裏走來走去……那小畜生偷眼看著我呀。那眼睛是藍得嚇人,險些要脫出來的——這究竟是什麼兆頭呢?”

畢理契珂夫暫時住了口,蹙著臉吹火去了——火花聚著飛起,柱子似的。

“那是,一定又要得勳章了。”有人愚弄似的說。

“唔,那樣的夢,有時也做的。但是,得到勳章的時候,我覺得好象是討老婆……”

“阿唷,阿唷……要撇了現在的老婆,另討新的了麼?”

“不是呀,我自己也著了慌的。我說,我已經有老婆的。可是大家都說,不,你再討一個罷。一個老婆固然也好,但有兩個,是好到無比。這時我說了。我們是不能這麼辦的。我有一個老婆就盡夠。因為是俄羅斯人,不是韃靼人呀……這麼說著,硬不聽……他們也說著先前那些話,硬不聽。可是到底給逼住了。早上,醒過來,我呀,自己也好笑,心裏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但不久,中隊的命令書來到了,是給畢理契珂夫勳記的。不過這些事由它去罷……無論什麼,好不有趣嗬。”

兵卒們嘲笑他。但已經沒有疲勞,也沒有牢騷了。

於是集合喇叭響了起來。

——準備!

於是又是行軍,新的地土,再是道路,市街,大炮,塵埃,叫喚,射擊——疲勞。

然而——畢理契珂夫是不怕的。他這人就是頑健。總是很懇切,愛幫忙,一麵走,一麵納罕地看著四處的叢林,園圃,房屋,而且總將自己的高興的言語,拉得曼曼長。

“有趣,呀——”

並不是說給誰的,就是發了聲,長長地這麼說。

但是,忽而,又講起想到的事來,別人聽著沒有,是一向不管的。

“喂,兄弟,怪不怪?瞧呀,——寺院也同俄國一樣;便是臉相,不也和我們一樣麼?隻有講話,卻象滿嘴含著粥或是什麼似的,不大能夠懂。不過,那寺院嗬。——這幾天,我獨自去看過了,都象我們那裏一樣,畫著十字;聖像也一樣的,便是描在圓房頂上的薩拉孚神,也是白頭發,大胡子哩。

“‘開爾尼謨天使’也和我們那裏一樣的。這樣子了,大家卻打仗……真奇怪嗬!”

於是沉默了。用了灰色的,好事的眼,環顧著四近。忽然又象被撒上了鹽一樣,慢慢深思起來。

“有趣,呀……”

有一回,枝隊因為追趕那退卻的敵人,整天的行軍。

敵人,依兵卒的用語來說,是“小子們”,似乎還在四近。他們燒過的篝火,還沒有燒完。道路的灰塵上,還分明看見帶釘的鞋子的印跡。有時還仿佛覺得有奧太利兵所留下的東西的焦氣味和汗氣,從空中飄來。

“瞧呀,瞧呀,是小子們呀。”

到晚上,知道了“小子們”的駐處了。大約天一亮,就要開仗。

中隊和聯隊,便如堰中之水似的集合起來;開始作成戰線,好象牆壁。

畢理契珂夫的中隊,分布在一叢樹林的近旁,這林,是用夾著白的石柱子的木柵圍繞起來的。一麵,有一所有著高棟的頗幹淨的小屋子——在這裏,是中隊長自己占了位置。疲勞了的兵卒們,因為可以休息了,高興得活潑地來做事,到樹林裏拖了幹草和小樹枝來,發火是將木柵拗倒,生了火。但在並不很遠,似乎是樹林的那一麵的處所,聽得有槍聲。然而在慣透了的他們,卻還比不上山林看守人的聽到蚊子叫。那樣的事,是誰也不放在心裏的。

畢理契珂夫正在用鍋子熱粥。

在漸漸昏暗下去的靜穆的空氣中,彌漫著煙氣。從兵卒們前去采薪的樹林裏,清清楚楚地傳來折斷小枝的聲音。

遠處的樹林上,帶綠的落日餘紅的天際的顏色,已經燒盡,天空昏黯——色如青玉一般。在那上麵,星星已經怯怯地閃起來了。兵卒們吃完晚餐,便從小屋裏,走出那聯隊裏綽號“鯉魚”的濃胡子的曹長來。

“喂,有誰肯放哨去麼?”大家都愕然了。

“此刻不是休息時候麼?況且在這樣的行軍之後,還要去放哨!?不行呀。腳要斷哩。”

誰也不動,裝著苦臉。笑影一時消失了。但總得有一個人去,是大家都很明白的。

因為很明白,所以難當的寒噤打得皮膚發冷。

曹長從這篝火走到那篝火邊,就將這句話,三翻四複地問。

“有誰肯放哨去麼?”

“有了,叫畢理契珂夫去!”有誰低笑著,說。

“畢理契珂夫?”曹長回問。“但是,畢理契珂夫在那裏呢?”

“叫畢理契珂夫,叫畢理契珂夫去!”兵卒們都嚷了起來。因為尋到推上責任去的人了,個個高興著。

已經如此,是無論願否,總得去的。

“畢理契珂夫,在那裏呀?”

“在這裏呀。”

“你,去麼?”

“去呀……”

“好,那麼,趕快準備罷。”

不多久,一切都準備了。畢理契珂夫出了樹林;在平野中,從警戒線又前進了半俄裏,於是漸漸沒在遠的昏黃中了。

右手,有一座現在已為昏暗所罩,看不見了的略高的丘。中隊長就命令他前去調查,看敵軍是否占據著這處所的。

畢理契珂夫慢慢地前進了大約三百步,便伏在柵旁的草中。柵邊有爛東西似的氣味。有舊篝火的留遺的氣息。心髒突突地跳了起來——非鎮靜不可了。已經全然是夜——一切都包在漆黑的柔軟的毯子裏了。

樹林早已在後麵。在樹林中,有被篝火和群集所驚的,既不是貓頭鷹,也不是角鷹,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夜鳥,不安地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