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凋零和死滅的悲哀時節的秋季,人們辛辛苦苦地苟延著他的生存:
灰色的晝,嗚咽的沒有太陽的天,暗黑的夜,咆哮的風,秋的陰影——非常之濃的黑的陰影!——這些一切,將人們包進了沉鬱的思想的雲霧,在人類的靈魂裏,惹起對於人生的隱秘的憂悶來,在這人生上,絕無什麼常住不變的東西,隻有生成和死滅,以及對於目的的永遠的追求的不絕的交替罷了。
當暮秋時,人們往往不感到向著拘禁靈魂的那沉思的黑暗,加以抗爭的力……所以凡是能夠迅速地征服那思想的辛辣的人們,是都應該和它抵抗下去的。惟這沉思,乃是將人們從憧憬和懷疑的混沌中,帶到自覺的確固的地盤上去的惟一的道路。
然而那是艱難的道路……那道路,是要走過將諸君的熱烈的心髒,刺得鮮血淋漓的荊棘的。而且在這道路上,惡魔常在等候你們。他正是偉人瞿提(Goethe)所通知我們的,和我們最為親近的惡魔……
我來談一談這惡魔吧——
惡魔覺得倦怠了。
惡魔是聰明的,所以並不總隻是嘲笑。他知道著連惡魔也不能嗤笑的事象,在世上發生。例如,他是決不用他鋒利的嘲笑的刀子,去碰一碰他的存在這儼然的事實的。仔細地查考起來,就知道這樣受寵的惡魔,與其說是聰明,其實原是厚臉,留心一看,他也虛度了最盛的年華,正如我們一樣。但我們是未必去責備的。——我們雖然決不是孩子了,然而也不願意拆掉我們的很美的玩具,來看一看藏在那裏麵的東西。
當昏暗的秋夜,惡魔在有墳的寺院界內彷徨。他覺得倦怠,低聲吹著口笛,並且顧盼周圍,看能尋到什麼散悶的東西不能。他唱起吾父所愛誦的聽慣的歌來了——
素秋一來到,
木葉亦辭枝,
火速而喜歡,
如當風動時。
風蕭蕭地刮著,在墳地上,在黑的十字架之間咆哮。空中漸漸繃上了沉重的陰雲,用冷露來潤濕死人的狹隘的住宅。界內的可憐的群樹呻吟著,將精光的枝柯伸向沉默的雲中,枝柯摩撫著十字架。於是在全界內,都聽到了隱忍的悲泣,和按住似的呻吟——聽到了陰慘的沉悶的交響樂。
惡魔吹著口笛,這樣地想了——
“倘知道這樣天氣的日子,死是覺得怎樣,倒也是有趣的。死人總浸透著濕氣……即使死於痛風之後,得了魔力,……一定總是不舒服的罷……叫起一個死人來,和他談談天,不知道怎樣?一定可以散悶罷……恐怕他也高興罷……總之,叫他起來罷!唔,記得我有一個認識的文學家,埋在不知那裏的地裏……活的時候,是常常去訪問他的……使一個認識的人活過來,算什麼壞事呢。這種職業的人們,要求大概是非常之多的。我們真想看一看墳地可能很給他們滿足。但是,他在那裏呢?”
連以無所不知出名的惡魔,到尋出文學家的墳為止,也來來往往:徘徊了好些時……。
“喂,先生!”他喊著,敲了他認識的人睡在那下麵的沉重的石頭。“先生,起來罷!”
“為什麼呢?”從地裏發出了被按住著似的聲音。
“有事嗬。……”
“我不起來……”
“為什麼不起來的?”
“你究竟是誰呀?”
“你知道我的……”
“檢查官麼?”
“哈哈哈哈!不是的!”
“一定……是警官罷?”
“不是不是!”
“也不是批評家罷?”
“我——是惡魔嗬……”
“哦!就來……”
石頭從墳裏麵推起,大地一開口,骸骨便上來了,完全是平常的骸骨,和學生解剖骨胳時的骸骨,看去幾乎是一樣的。不過這有些肮髒,關節上沒有鐵絲的結串。眼窩裏是閃爍著青色的磷光。骸骨從地裏爬了上來,拂掉了粘在骨上的泥土,於是使骨胳格格地響著,仰起頭骨,用了青的冷的眼色,凝眺著遮著灰色雲的天空。
“日安!你好嗬!”惡魔說。
“不見得好呀,”著作家簡單地回答了。他用低聲說話。響得好象兩塊骨頭,互相摩擦,微微有些聲音一般……
“請寬恕我的客套罷。”惡魔親密地說。
“一點不要緊的……但是你為什麼叫我起來的呢?”
“我想來邀邀你,一同散步去,就為了這一點。”
“阿,阿!很願意……雖然天氣壞得很……”
“我以為你是毫不怕冷的人。”惡魔說。
“那裏,我在還是活著的時候,是很惱著重傷風的。”
“不錯。我記起來了,你死了的時候,是完全冰冷了的。”
“冷,是當然的!……我一生中,就總是很受著冷遇……”
他們並排走著墳和十字架之間的狹路。從著作家的眼裏,有兩道青光落在地上,給惡魔照出道路來……細雨濡濕著他們,風自由地吹著著作家的露出的肋骨,吹進那早已沒有心髒的胸中。
“到街上去麼?”他向惡魔問。
“街上有什麼趣味呢?”
“是人生嗬,閣下。”著作家鎮靜著說。
“哼!對於你,人生還是有著價值麼?”
“為什麼會未必有呢?”
“什麼緣故?”
“怎樣地來說明才好呢?人們,是總依照了勞力多少,來估計東西的……假如人們從亞拉洛忒山的頂上,拿了一片石來,那麼,這石片之於人們,大約便成為貴重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