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 俄國 果戈理(1 / 3)

三月廿五那一天,彼得堡出了異乎尋常的怪事情。住在升天大街的理發匠伊凡·雅各武萊維支(姓可是失掉了,連他的招牌上,也除了一個滿臉塗著肥皂的紳士和“兼放淤血”這幾個字之外,什麼都看不見)——總之——住在升天大街的理發匠,伊凡·雅各武萊維支頗早的就醒來了,立刻聞到了新烤的麵包香。他從床上欠起一點身子來,就看見象煞闊太太的,特別愛喝咖啡的他那女人,正從爐子裏取出那烤好的麵包。

“今天,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我不想喝咖啡了,”伊凡·雅各武萊維支說;“還是吃一點兒熱麵包,加上蔥。”(其實,伊凡·雅各武萊維支是咖啡和麵包都想要的,但他知道一時要兩樣,可決計做不到,因為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就最討厭這樣的沒規矩。)“讓這傻瓜光吃麵包去,我倒是這樣好,”他的老婆想,“那就給我多出一份咖啡來了。”於是就把一個麵包拋在桌子上。

伊凡·雅各武萊維支在小衫上罩好了燕尾服,靠桌子坐下了,撒上鹽,準備好兩個蔥頭,拿起刀來,顯著象煞有介事的臉相,開手切麵包。切成兩半之後,向中間一望——嚇他一跳的是看見了一點什麼白東西。伊凡·雅各武萊維支拿刀輕輕的挖了一下,用指頭去一摸,“很硬!”他自己說,“這是什麼呀?”

他伸進指頭去,拉了出來——一個鼻子!……

伊凡·雅各武萊維支不由的縮了手,擦過眼睛,再去觸觸看:是鼻子,真的鼻子!而且這鼻子還好象有些認識似的。伊凡的臉上就現出驚駭的神色來。但這驚駭,卻敵不過他那夫人所表現的氣惱。

“你從那裏削了這鼻子來的,你這廢料?”她忿忿的喝道。“你這流氓,你這酒鬼!我告訴警察去!這樣的蠢貨,我早聽過三個客人說,你理發的時候總是使勁的拉鼻子,快要拉下來!”

但伊凡·雅各武萊維支卻幾乎沒有進氣了;他已經知道這並非別人的鼻子,正是每禮拜三和禮拜日來刮胡子的八等文官可伐羅夫的。

“等一等,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用布片包起來,放在角落上罷;這麼擱一下,我後來拋掉它就是。”

“不成!什麼,一個割下來的鼻子放在我的屋子裏,我肯的!……真是廢料!他光會皮條磨剃刀,該做的事情就不知道馬上做。你這閑漢,你這懶蟲!你想我會替你去通報警察的嗎?對不起!你這偷懶鬼,你這昏蛋!拿出去!隨你拿到什麼地方去!你倒給我聞著這樣的東西的氣味試試看!”

伊凡·雅各武萊維支象被打爛了似的站著。他想而又想——但不知道應該想什麼。“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的呢,”他搔著耳朵背後,終於說,“昨晚上回來的時候,喝醉了沒有呢,可也不大明白了。可是,這事情,想來想去,總不象真的。首先,是麵包烤得熱透了的,鼻子卻一點也不。這事情,我真想不通!”伊凡·雅各武萊維支不作聲了。一想到如果警察發見這鼻子,就會給他吃官司,急得幾乎要死。他眼前已經閃著盤銀線的紅領子,還看見一把劍在發光——他全身都抖起來了。於是取出褲子和靴子來,扮成低微模樣,由他的愛妻的碎話送著行,用布片包了鼻子,走到街道上。

他原是想塞在那裏的大門的基石下,或者一下子在什麼街上拋掉,自己卻彎進橫街裏麵的。然而運氣壞,正當緊要關頭,竟遇見了一個熟人,問些什麼“那裏去,伊凡·雅各武萊維支?這麼早,到誰家出包去呀”之類,使他抓不著機會。有一回,是已經很巧妙的拋掉的了,但遠遠的站著的崗兵,卻用他那棍子指著叫喊道:“檢起來罷,你落了什麼了?”這真叫伊凡·雅各武萊維支除了仍然拾起鼻子來,塞進衣袋裏之外,再沒有別樣的辦法。這時候,大店小鋪,都開了門,走路的人也漸漸的多起來,他也跟著完全絕望了。

他決計跑到以撒橋頭去。也許怎麼一來,可以拋在涅伐河裏的罷?——但是,至今沒有敘述過這一位有著許多可敬之處的我們的伊凡·雅各武萊維支,卻是作者的錯處。

恰如一切象樣的俄國手藝工人一般,伊凡·雅各武萊維支是一個可怕的倒醉鬼;雖然天天刮著別人的臉,自己的卻是向來不刮的。他那燕尾服(他決沒有穿過常禮服)都是斑,因為本來是黑的,但到處變了帶灰的黃色;硬領是閃閃的發著光,扣子掉了三個,隻剩著線腳,然而伊凡·雅各武萊維支是一位偉大的冷嘲家,例如那八等文官可伐羅夫刮臉的時候,照例的要說:“你的手,伊凡·雅各武萊維支,總是有著爛了似的味兒的!”那麼,伊凡·雅各武萊維支便回問道:“怎麼會有爛了似的味兒的呢?”“這我不知道,朋友,可是臭的厲害呀。”八等文官回答說。伊凡·雅各武萊維支聞一點鼻煙,於是在麵龐上,上唇上,耳朵背後,下巴底下——總而言之,無論那裏,都隨手塗上肥皂去,當作他的答話。

這可敬的市民現在到了以撒橋上了。他首先向周圍一望,接著是伏在橋欄上,好象要看看下麵可有許多魚兒遊著沒有的樣子,就悄悄的拋掉了那包著鼻子的布片,他仿佛一下子卸去了十普特[13]重的擔子似的,伊凡·雅各武萊維支甚至於微笑了起來。他改變了去刮官臉的豫定,回轉身走向掛著“茶點”的招牌那一麵去了,因為想喝一杯熱甜酒,——這時候,他突然看見一位大胡子,三角帽,掛著劍的風采堂堂的警察先生站在橋那邊。伊凡·雅各武萊維支幾乎要昏厥了。那警察先生用兩個指頭招著他,說道:“來一下,你!”

伊凡·雅各武萊維支是明白禮數的人,他老遠的就除下那沒邊的帽子,趕忙走過去,說道:“阿呀,您好哇。”

“好什麼呢。倒不如對我說,朋友,你站在那裏幹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先生,我不過做活回來,去看了一下水可流得快。”

“不要撒謊!瞞不了我的。照實說!”

“唔唔,是的,我早先就想,一禮拜兩回,是的,就是三回也可以,替您先生刮刮臉,自然,這邊是什麼也不要的,先生。”伊凡·雅各武萊維支回答道。

“喂,朋友,不要扯談!我的胡子是早有三個理發匠刮著的了,他們還算是很大的麵子哩,你倒不如說你的事。還是趕快說:你在那裏幹什麼?”

伊凡·雅各武萊維支的臉色發了青……但到這裏,這怪事件卻完全罩在霧裏了,後來怎麼呢,一點也不知道。

八等文官可伐羅夫醒得還早,用嘴唇弄了個“勃嚕嚕……”——這是他醒來一定要弄的,為什麼呢,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可伐羅夫打過欠伸,就想去拿桌上的小鏡子,為的是要看看昨夜裏長在鼻子尖上的滯氣[14]。但他嚇了一大跳,該是鼻子的地方,變了光光滑滑的平麵了!嚇壞了的可伐羅夫拿過水來,濕了手巾,,擦了眼,但是,的確沒有了鼻子!他想,不是做夢麼,便用一隻手去摸著看,擰著身子看,然而總好象不能算做夢。八等文官可伐羅夫跳下床,把全身抖擻了一通——但是,他沒有鼻子!他叫立刻拿了衣服來,飛似的跑到警察總監那裏去了。

但我們應該在這裏講幾句關於可伐羅夫的話,給讀者知道這八等文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說起八等文官來,就有種種。有靠著學校的畢業文憑,得到這個頭銜的,也有從高加索那邊弄到手的。這兩種八等文官,就完全不一樣。學校出身的八等文官……然而俄羅斯是一個奇特的國度,倘有誰說到一個八等文官罷,那麼,從裏喀以至勘察加的一切八等文官,就都以為說著了他自己。而且也不但八等文官,便是別的官職和頭銜的人們,不妨說,也全是這樣的;可伐羅夫便是高加索班的八等文官。他弄到了這地位,還不過剛剛兩年,所以沒有一刻忘記過這稱號。但是,為格外體麵和格外出色起見,他自己是從來不稱八等文官的,總說是少佐。“好麼,懂了罷”,如果在路上遇見一個賣坎肩的老婆子,他一定說,“送到我家裏去。我的家在花園街。隻要問:可伐羅夫少佐住在這裏麼?誰都會告訴你的。”倘是漂亮的姑娘,就還要加一點秘密似的囑咐,悄悄的說道:“問去,我的好人,可伐羅夫少佐的家呀。”所以,從此以後,我們也不如稱他少佐罷。

這可伐羅夫少佐是有每天上涅夫斯基大街散步的習慣的。他那坎肩上的領子總是雪白,挺硬。頰須呢,現在就修得象府縣衙門裏的測量技師,建築家,聯隊裏的軍醫,或是什麼都獨斷獨行,兩頰通紅,很能打波士頓紙牌的那些人們模樣。這頰須到了麵頰的中央之後,就一直生到鼻子那裏去。可伐羅夫少佐是總帶著許多淡紅瑪瑙印章的,有些上麵刻著紋章,有些是刻著“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一”這些字。可伐羅夫少佐的上聖彼得堡,當然有著他的必需,那就是在找尋和他身分相當的位置。著眼的是,弄得好,則副知事,如果不成,便是什麼大機關的監督的椅子。可伐羅夫少佐也並非沒有想到結婚,但是,必須有二十萬圓的賠嫁,那麼,讀者也就自己明白,當發見他模樣不壞而且十分穩當的鼻子,變了糟糕透頂的光光滑滑的平麵的時候,少佐是怎樣的心情了。

不湊巧的是街上連一輛馬車也沒有。他隻好自己走,裹緊了外套,用手帕掩著臉,象是出了鼻血的樣子。“也許是誤會的。既然是鼻子,想來不至於這樣瞎跑。”他想著,就走近一家點心店裏去照鏡。幸而那點心店裏沒有什麼人;小夥計們在打掃房間,排好桌椅。還有幾個是一副渴睡的臉,正用盤子搬出剛出籠的饅頭來。沾了咖啡漬的昨天的報紙,被棄似的放在桌椅上。“謝天謝地,一個人也沒有”,他想,“現在可以仔細的看一下了。”他惴惴的走到鏡子跟前,就一望,“呸,畜生,這一副該死的臉嗬!”他唾了一口,說,“如果有一點別的東西替代了鼻子,倒還好!可是什麼也沒有!……”

他懊喪得緊咬著嘴唇,走出了點心店。並且決意破了向來的慣例,在路上對誰也不用眼睛招呼,或是微笑了。但忽然生根似的他站住在一家的門前,他看見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那門外麵停下了一輛馬車,車門一開,就鑽出一個穿禮服的紳士來,跑上階沿去。當可伐羅夫看出那紳士就是他自己的鼻子的時候,他真是非常害怕,非常驚駭了!一看見這異乎尋常的現象,他覺得眼前的一切東西都在打旋子,就是要站穩也很難。但是,他終於下了決心——發瘧疾似的全身顫抖著——無論如何,總得等候那紳士回到車子裏。兩分鍾之後,鼻子果然下來了!他穿著高領的繡金的禮服,軟皮褲,腰間還掛著一把劍。從帶著羽毛的帽子推測起來,確是五等文官的服裝;也可見是因公的拜會。他向兩邊一望,便叫車夫道:“走罷!”一上車,就這麼的跑掉了。

可憐的可伐羅夫幾乎要發瘋。他不知道對於這樣的怪事情,自己應該怎麼想。昨天還在他臉上,做夢也想不到它會坐著馬車,跑來跑去的鼻子,竟穿了禮服——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呢!他就跟著馬車跑上去。幸而並不遠,馬車又在一個旅館前麵停下了。

他也急急忙忙的跑到那邊去。有一群女乞丐,臉上滿包著繃帶,隻雕兩個洞,露著那眼睛。這樣子,他先前是以為可笑的。他衝過了乞丐群。另外的人還很少。可伐羅夫很興奮,自己覺得心神不定,隻是圓睜了眼睛,向各處找尋著先前的紳士。終於發見他站在一個鋪子前麵了。鼻子將臉埋在站起的高領裏,正在很留神似的看著什麼貨色。

“我怎麼去接近呢,”可伐羅夫想,“看一切——那禮服,那帽子——總之,看起一切打扮來,一定是五等文官。畜生,這真糟透了!”

他開始在那紳士旁邊咳嗽了一下,但鼻子卻一動也不動。

“可敬的先生……”可伐羅夫竭力振作著,說,“可敬的先生……”

“您貴幹呀?”鼻子轉過臉來,回答說。

“我真覺得非常奇怪,極可敬的先生……您應該知道您自己的住處的……可是我忽然在這裏看見了您……什麼地方?……您自己想想看……”

“對不起,您說的什麼,我一點也不懂……請您說得清楚些罷。”

“教我怎麼能說得更清楚呢?”可伐羅夫想,於是從新振作,接下去道,“自然……還有,我是少佐,一個少佐的我,沒了鼻子在各處跑,不是太不象樣麼?如果是升天橋上賣著剝皮橘子的女商人或者什麼,那麼,沒了鼻子坐著,也許倒是好玩的罷。然而,我正在找一個職位……況且我認識許多人家的夫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來瓦以及別的……請您自己想想看……真的是沒有法子了,我實在……(這時可伐羅夫少佐聳一聳肩膀)……請您原諒罷……這事情,如果照著義務和名譽的法律說起來……不過這是您自己很明白的……”

“我一點也不懂,”鼻子回答說,“還是請您說得清楚些罷。”

“可敬的先生,”可伐羅夫不失他的威嚴,說,“倒是我不懂您的話是什麼意思了……我們的事情是非常明白的……如果您要我說……那麼,您是——我的鼻子嗎!”

鼻子看定了少佐,略略的皺一皺眉。

“您弄錯了,可敬的先生;我是我自己。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密切關係的。因為看您衣服上的扣子,就知道您辦公是在別的衙門裏的。”說完這,鼻子就不理他了。

可伐羅夫完全發了昏;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甚至於不知道應該怎麼想了。忽然間,聽到了女人的好聽的衣裙聲;來了一個中年的,周身裝飾著鏤空花條的太太,並排還有她的嬌滴滴的女兒,穿的是白衣裳,襯得她那苗條的身材更加優美,頭上戴著饅頭似的噴鬆的,淡黃的帽子。她們後麵跟著高大的從仆,帶了一部大胡子,十二條領子和一個鼻煙壺。

可伐羅夫走近她們去,將坎肩上的薄麻布領子提高一點,弄好了掛在金索子上的印章,於是向周圍放出微笑去,他的注意是在那春花一般微微彎腰,有著半透明的指頭的纖手遮著前額的女人身上了。可伐羅夫臉上的微笑,從女人的帽子蔭下,看到胖胖的又白又嫩的下巴,春初的日蔭的薔薇似的麵龐的一部分的時候——放得更其廣大了。然而他忽然一跳,好象著了火傷。他記得了鼻子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了。他流出眼淚來了。他轉臉去尋那禮服的紳士,想簡直明明白白的對他說:你這五等文官是假冒的,你是不要臉的騙子,你不過是我的鼻子……然而鼻子已經不在,恐怕是坐了馬車,又去拜訪誰去了。

可伐羅夫完全絕望了。回轉身,在長廊下站了一會,並且向各處用心的看,想從什麼地方尋出鼻子來。鼻子的帽子上有著羽毛,禮服上繡著金花,他是記得很清楚的。然而怎樣的外套,還有車子和馬匹的顏色,後麵可有好象跟班的人,如果有,又是怎樣的服色,他卻全都忘掉了。而且來來往往,跑著的馬車的數目也實在多得很,又都跑得很快。總是認不清。即使從中認定了一輛罷,也決沒有停住它的法子。這一天,是很好的晴天,涅夫斯基大街上的人們很擁擠。從警察橋到亞尼七庚橋的步道上,都攢動著女人,恰如花朵的瀑布。對麵來了一個他的熟人,是七等文官,他卻叫他中佐的,尤其是在不知底細的人麵前。還有元老院的科長約裏斤,他的好朋友,這科長,如果打起八人一組的波士頓紙牌來,是包輸的人物。還有別一個少佐,也是從高加索撈了頭銜來的,向他揮著手,做著他就要過來的信號。

“阿唷,倒運!”可伐羅夫說,“喂,車夫,給我一直上警察總監那裏去!”

可伐羅夫剛一跳上車,就向車夫大喝道:“快走——愈快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