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俄國文學的好作品,我就常常驚歎,其中出來的人物,竟和生存在我們周圍的人們非常之相象。這也許不但俄國文學是這樣的,文學如果是人生的反映,那麼,隻要是好的文學,即使國情和社會製度並不相同,時代有著差異,當然也可以在所寫的人物上,找出性格底類似來。我們在周圍的人們中,發見哈謨烈德、堂·吉嗬德、藹夫該尼亞·格蘭台[16]等,實在也決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雖然如此,我卻在俄國文學——尤其是果戈理、托爾斯泰、契嗬夫他們的作品中,發見了比別的無論那一國的作家們所寫的人物,更其活生生的類似。
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我常常側著頭想。想起來是這樣的——
從俄國文學裏的諸人物上,看見和我們日本人的許多類似者,並不是為了象日本的作家和評論家們所喜歡稱道的那樣,什麼“文學原是超出國界的東西”,“文學是亙古不變的東西”……之類的緣故,恐怕倒是因為果戈理、托爾斯泰、契嗬夫他們生存著的時代——帝製俄羅斯的社會生活,和還有許多封建主義底殘滓生存著,伸著根的現在日本的社會生活,在本質上,非常相象的緣故罷?一讀取材於農民的俄國文學,就尤是覺得如此。
這樣一說,人要責備我也說不定的。——你竟把可以說是黑暗時代的俄羅斯帝製時代,和日本的現在,並為一談麼?不錯,那是決不一樣的。日本的農民,並非果戈理的《死掉的農奴》和薩爾諦訶夫的《饑饉》裏所描寫的“農奴”是事實。然而,即使並非“農奴”,那麼,是別的什麼呢?在德川幕府的“農民不給活,也不給死”的有名的農民政策之下的農民生活,和現在我國的農民生活之間,有多少劃然底差異呢?將這些合起來想一想,就會明白:出現於俄國文學中的諸人物,和日本人的類似的鮮明,是不能單用“文學不問國的東西,時的古今,沒有改變”的話來解釋,它是在生活上,現實上,更有切實的連係的。
這也許隻是一點粗略的見解。但是,我的為果戈理的作品所惑,比別的一切作家們更感到作家底的親近,卻因為這一層。
我常常想:俄國文學是偉大的“鄉村文學”。並且想:果戈理更其是首先的一個人。我的比一切的國度的文學,更愛俄國文學,而和果戈理最親近,放肆的說起來,好象在當他作家這方麵的“伯伯”者,恐怕就因為我自己也是鄉下人的緣故罷。
我對於鄉村生活,比都會生活更親愛;對於鄉下人,比都會人更親愛。這不但由於思想上,也是出於生活上,性格上的。——海納在《北海》這篇文章中,有雲——
“將這些人們,這麼切實地,嚴緊地結合著的,不隻是衷心的神秘底的愛的感情,倒是在習慣,在自然底的混合生活,在共同生活底的直接性。同等的精神的高度,或者要說得更愜當,則是精神的低度,還有同等的要求和同等的活動。同等的經驗和想頭,於是有彼此的容易的理解。……他們在還未說話之前,就已經看懂。一切共通的生活關係,他們是著實記得的。”
這是關於諾兌爾那島的漁民的生活狀態,海納的鋒利的觀察記,但我以為也很適用於日本的農民。
要懂得這樣的人們,說得極端一點,則什麼學問之類,都沒有用處,首先第一是要知道生活。要描寫農民和鄉下人,這最有用;要懂得描寫著那生活的文學,這最必要。
在我,鄉下人的生活感情,說起來,是“著實記得”的。所以那偉大的鄉村文學的果戈理的作品,使我覺得好象我生長在那裏的農家的茅簷一般的親密。
其實,果戈理的《泰拉斯·蒲理巴》裏的老哥薩克,就象我的叔母家裏的老子,《死掉的農奴》裏的吝嗇的地主,和我的外祖父是一式一樣的。此外樣樣的地主和“農奴”的型,也都可以嵌上我所居住的部落裏的人物去。
我還記得前年得到《死掉的農奴》(森田草平譯《死掉的魂靈》上下兩本——這部書,現在到東京的舊書店裏去搜尋,似乎也不大有了),[17]和現在正在豐多摩刑務所裏的伊東三郎,在信州的一個溫泉場裏盤桓了一月之間,兩人一同隻是看,講著其中的種種地主的型,怎樣和我們所知道的地主們相象,笑得出了神。這樣一想,則諷刺的有意思,是不僅在文學底技工的巧妙,也不僅在所寫的人物及其性格,或所構的事件,出乎意料之外的;恐怕大半倒由於在生活上,經驗上——換句話,就是和誰恰恰相象的那種現實底的聯想。而那相象愈是現實,諷刺也就愈加活潑了。不知怎地,我總覺得是這樣。
我將果戈理講得不大確,單在作中的人物,和我們所知道的人們相象這一點上,費了太多的言語了。單因為作中的人物和誰相象,因此覺得親切,就來估定價值,那當然是不對的。然而無論怎樣努力的讀,而對於其中所寫的人物,還是毫不覺得親切——常常會碰到這樣的作品的——的作品,卻不消說,不是怎麼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