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新興文學的諸問題 01(1 / 3)

無產階級文學在日本文壇的成了問題,僅是地震以前不到一兩年之間的事。自此以後,創作方麵不消說,便是評論主張方麵,無產階級文學的色彩也漸漸褪落,好象離文壇的中心興味頗遠了。然而這事實,未必一定在顯示無產階級文學的意義或價值,已經遭了否定。也不是那將來的曆史底意義,已屬可疑,或者確認了無產階級文學不能成立的意思。無產階級文學的問題,成為文壇當麵的問題的那時的評論和主張,是很有限的,還剩下應該加以考察的許多的要點,也就是成著一時中斷的情形,這是至當的看法。在現在的日本的社會上,仔細說,是日本的文壇上,這問題之將成中心興味,可以說,倒是難於豫期的事;也許暫時之間,總是繼續著這情勢的罷。然而縱使不過一時,這問題之占了文壇論爭的中心題目似的位置的事實,則不但單從無產階級文學本身的發達上看,就是廣泛地從日本文學的曆史上看,也不能抹殺其含有頗為重要的意義。隻靠一隻燕子,春天是不來的。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問題,以更加切實的興味,成為論議的題目,批評的對象起見,則涉及更廣的範圍的深的鋤掘,是必要的罷。但現在且不問無產階級文學的問題,何時將再成文壇的中心興味的事,而僅就這問題,加以若幹的考察和研究,這事不獨為明日的文學的準備而已,在為了對於今日當麵的文學,加以一個根本底的解釋和批評上,也有十分的必要。以這問題為中心,搜集了可能的材料,試加以可能的考察,這工作,我以為不但為闡明這問題的本身,便是為解說和這問題相關聯交涉的各種重要的文學上的問題計,也有十分的意義的。

這一篇,就是以這樣的意義為本的考察的嚐試之一。

從古至今,自文學上的考究評論那樣的東西發生以來,現在尚未失其作為問題的意義的主要的文學論上的問題,還是很不少,然而其中,如這無產階級文學的問題者,恐怕是提出得最新的了。因此也就有著今後多時,還將作為豐富地含有文學論上的問題的興味和意義,作許多回論辯批判的對象的性質。問題既然是新的,那解說辯論上的材料便頗少。從作品上,從評論上,較之別的文學論上的題目,可作材料者頗缺如。謂之問題是新的者,一是因為無產階級文學這東西,作為曆史上的事實,即使從作品上說,也還出現得很鮮少;二是因此關於這些的考察和批判,也就大抵不免於豫想底的了。因為這緣故,所以現在即使單以這問題為中心,從作品上,從評論上,都竭力聚集起這有限的材料來看,也就成了較之在別的文學上的問題的時候,更有意義的工作。而作為那材料的提出者,則在現在,是不得不首先舉出蘇維埃俄羅斯的文學來的。

這問題,作為廣泛的藝術上的問題的意義,是蒲力汗諾夫的論文裏也曾涉及了的,但專作為文學上的重要的實際問題,成為熱烈的論爭的題目,卻應該算是一千九百十八年,新俄形成以後的事。而關於這問題的論爭,也至今尚不絕。倘要說,在今日的蘇俄的文壇上,成著那中心興味的問題是什麼,那我可以並不躊躇,答道是幾多的文學上的論戰批判的。在詩這方麵,在小說這方麵,雖然也時有成為那一時的文壇的問題的作品出現,而遠過於這些一時的流行,不獨在文壇上,且成為關心文學的許多有識者社會的興味的中心者,是文學論上的實際上的諸問題,還有和這相關聯的各種的論戰和批判。從中,關於無產階級文學的問題,是成著最熱烈的論爭的題目的,雖在今日,也不能說關於這些的一切的問題,已經見了分明的解決。關於無產階級文學之論,便是蘇俄,大概也還要很費幾年工夫的。至於關於這些的周匝的有條理的學問上的研究,則在事實上,幾乎未曾著手。雖在可以稱為今日世界上的無產階級文學發祥地的蘇俄,在研究這方麵,也不過總算動手在搜集材料罷了。從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起,到二月初,在墨斯科的國立俄羅斯藝術科學研究所,由那社會學部和文學部的聯合主催而開的革命文學展覽會,恐怕是可以看作那組織底的工作的最初的嚐試的罷。(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展覽會,專限於俄國文學,將於千九百二十六年春間開催的這展覽會,是以西歐文學為主的。)

參加於蘇俄的無產階級文學的論爭的人,有馬克斯主義者,非馬克斯主義者,共產主義者,非共產主義者,右傾派,中庸派,左傾派等,合起來恐怕在二十人以上的罷。就中,如日本也已經介紹的托羅茲基(收在《文學與革命》裏的《無產階級文化和無產階級藝術》這篇論文以及別的)的主張,倒是被看作屬於這右傾派的。正如凡有論爭,無不如此一樣,在這騷然的許多各別的主張中,也自有可以看見一貫的要點乃至題目的東西的。其中之一,而關於這問題所當先行考察者,是無產階級文學的能否成立。

無產階級文學能否成立的問題,也就是無產階級文化能否成立的問題。因為文學是無非文化現象的一要素,成為社會的上層構造的。無產階級文化的成立,如果可能,則無產階級文學也該認為可以成立。

無產階級文化成立否定論的代表,是托羅茲基。托羅茲基的意見,以為無產階級文化這一句話裏,是有矛盾,含著許多危險的。凡各支配階級,都造就了他的文化,因而也造就了那獨特的藝術,這是過去的曆史所明證的,所以無產階級也將造就其自己獨特的文化和藝術,是當然之理,然而在事實上,一切文化的造就,須要極久的經過,至於涉及幾世紀的時光。就是有產階級的文化罷,即使將這看作始於文藝複興期,就已經過了五世紀之久。從這樣的事實看來,則當那一定的支配階級的文化被造就時,那階級不是已瀕於將失其政治上的支配力的時期麼?即使不顧別的事項來一想,無產階級果真有造就他的“無產階級文化”的時光麼?對於以為社會主義的世界就要實現的樂觀說,則為了達到目的的社會革命的過渡期,倘作為全世界的問題而觀,就該說並非幾天,而是要繼續至幾年,幾十年的,但總之是在幾十年之間,並非幾世紀的長期,那就自然更不是幾千年了。無產階級不是區別了奴隸製度,封建製度,資本製度等,以為自己的獨裁,僅是短期的過渡時代的麼?在這短的過渡期之間,無產階級可竟能造就自己的新文化呢?況且這短的過渡期,即社會革命的時代,又正是施行激烈的階級鬥爭的時代,較之新的建設,倒是施行破壞為較多。所以無產階級在作為一個階級而存立的過渡期間,為了那時期之短,和在那短時期中,不能不奉全身心於階級鬥爭的兩個理由,就無暇造就自己獨特的文化。這過渡期一完,人類便進了社會主義的王國,於是開始那未曾有的文化底造就,一切階級,無不消除,而無產階級,也不複存在。在這時代的文化,是將成為超階級底,全人類底的東西了罷。所以要而言之,無產階級文化不但並不現存,大約在將來也不存在。期待著這樣的文化的造就,是毫無根據的。因為無產階級之握了權力,就隻在為了使階級文化永久滅亡,而開拓全人類底文化的路。

托羅茲基所說的文化,是“將全社會,至少也將那支配階級,施以特色的知識和能力的組織底綜合”,“將人類所創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滲透,而將單一的係統,加於這些一切分野”的。對於文化的這解釋,將科學、文藝、哲學、宗教、經濟、工業、政治等一切,無不包含,可以說,是有最廣的意義的。對於托羅茲基的階級文化否定論,試加駁難者,當然應該認清這廣義的文化,是那立論的對象。

對於托羅茲基的無產階級文化否定論,率先加以反駁者,是瑪易斯基。瑪易斯基是以列寧格勒的雜誌《星》為根據的論客,關於這問題的駁論,也就載在那雜誌上。

托羅茲基的主張的要點之一,如前所言,是在無產階級存立的過渡期並不長,不足以造就一定的文化。於是就有對於看作無產階級文化成立否定的第一原因的這過渡期,檢討其性質的必要了。瑪易斯基的議論,就從這裏出發的。

據瑪易斯基之說,則這所謂過渡期者,是應解作包含著自從社會革命勃發於俄國以來,直到全地球上,至少是地上的大部分上,社會主義的思想得以實現確立的一切期間的。這期間將有多麼長呢?那是恐怕誰也不能明答的。隻有一事大概可以分明,就是:這時期未必會很短。世界大戰以前的馬克斯主義者,在這一端,曾經見了各種的幻影;他們恰如遙望著大山峻嶺,向之而進的旅客一般。距離漸近,山峰仿佛可以手觸,山路也見得平坦了。然而一到那山路,則幻影忽消,絕頂遠藏在雲際,險難的道上,有穀,有岩,殊不易於前進。在離開資本主義的世界,而向社會主義革命的領域跨進了一步的俄羅斯國民之前,展開著苛烈的現實。那困難,遠過於豫料,所以達成的時期,也就不得不更延長。即使僅就俄國而觀,過渡期也決不能說短。要使俄國成為實現社會主義的新天地,倘非去掉一切社會底階級,從中第一是農民階級的存在,是不行的。為此之故,即又非具備了機械工業經濟的各種條件,由此使個人底農業經濟不利,課以過重的負擔,而集合底國家底經濟這一麵卻相反,有利而負擔亦輕不可。列寧所計畫的全俄的電化,便是為要接近這目的去的第一步。為實現這理想起見,又必須同時將完善的農具,廣布於農民間。電化的計畫,是千九百二十年的全蘇維埃第八回大會所議決,期以此後十年實現的,但由今觀之,其時蓋到底難於實現。假使“每一村一副挽引機”的計畫,今後二十年間竟能實現,隻這一點,也不過是於農業的社會化上,在所必要的機械上經濟上的前提,得以成立罷了。要將多年養成下來的和個人底農業經濟相伴的心理上的遺傳和風習,絕其根株,至少也還得從此再加上幾十年的歲月去。而這話,還是假設為在這全期間,絕無戰爭呀,外國的革命呀,以及別的會動搖俄國的經濟生活的事變的。在俄國以外的西歐,美洲,非洲各地,所謂過渡期者,要延到多少長呢?這是大約非看作需要多年不可。在英國和德國那樣,大規模的工業已經發達,而農民和小有產階級比較底無力的國度裏,則社會主義的實現,比較的早,也不可知的。然而期望各個國度,孤立底地有社會主義的實現,是不能設想的事。西班牙和巴爾幹諸國不俟言,即如法蘭西和意大利那樣的國度,這過渡期也應該看作很長久。個人主義思想的立腳之處,是在久經沁透於西歐諸國農民之間的土地所有的觀念上的,倘將這思想放在眼中來一看,就知道這過渡期的終結,殊不易於到來。在亞細亞,亞非利加諸國中,從各種事情想起來,則尤為不易於來到。尤其是美洲,因為占著特殊的位置,資本主義的根柢是鞏固的,所以即使在歐洲,社會主義底革命到處高呼著勝利,而美洲的資本主義,卻也許還可以支持。或者資本主義底的美洲和蘇維埃俄國之間,要發生激烈的爭鬥,也說不定的。倘不是美洲的資本主義因此終於力竭,在那裏建設起社會主義的王國來的時候,則雖在較適於實現社會主義的歐洲的先進國,也不能有過渡期的終結的。而這過渡期,在農民極多的美洲合眾國和別的美洲大陸諸國中,還應該看作拉得頗長久。

因為這樣,所以要豫定未來的期間,是極難的,但至少,說這二十世紀之間,是世界底地,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時代,大概也不是過於誇張罷。自然,這之間,是要經過各種變遷發達的時期的,社會主義實現的時代,恐怕總要入二十一世紀,這才來到。托羅茲基也曾說,世界無產階級的革命,大抵要涉及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但據托羅茲基說,則這乃是曆史上的最苦悶的罅隙,不應當看作一個獨立的無產階級文化的時代。[188]瑪易斯基對於這,便舉出日本的文化,在半世紀間即全然顯示了新容,俄國的文化(文學、音樂、繪畫、雕刻、演劇、科學等,)在這一世紀間發達而且成熟了的例來,並且說,倘以今日的生活的急速的步調,則半世紀或一世紀的年月,大概是足以形成十分之一的時代的文化的。

無產階級在那所謂短的過渡期之間,能否造就自己的文化的問題,固然也由於那所謂短,是短到多少,而又其一,實也由於無產階級當造作自己的文化之際,能夠將前代相傳的文化,加以批判而活用作自己的東西到怎樣。所以關於前代文化的繼承和活用,當考察無產階級文學的成立和發達之際,是也往往作為議論的題目的。還有,倘將無產階級的文化乃至文學,作為有其製限的性質的,則將怎樣地解釋呢,看解釋如何,而成立所必要的時間這一端,也許自然不成為問題的。所以對於托羅茲基的議論的批判,不僅在考論所謂過渡期之長短如何而已,也應該考察到不問過渡期的長短如何,此外可有別的事由,對於無產階級的文化或文學的成立,使之不可能(或困難)或可能(或容易。)關於這些,論議倒並非沒有的,但因為這和托羅茲基的否定無產階級文化的成立的第二理由,也有關聯之處,所以這裏且進敘瑪易斯基對於托羅茲基的論難,從那對立上,加一段落罷。

否定無產階級文化的成立的托羅茲基之論的第二的要點,是說,無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而存在的過渡期,既然比較底短了,加以在這短期之間,又必須為激烈的階級鬥爭而戰鬥,這時候,較之新的建設,是不得不多做舊時代的破壞的,所以也就到底不暇造就自己的階級的文化了。這說法,是頗為得當的。所謂過渡期者,在或一程度上,實在也就是為了階級爭鬥的衝突破壞的時代。然而在實際上,這爭鬥,卻也非如字麵一樣,無休無息,一齊施行的東西。從時光說,其間也有休止的時期,從地方說,鬥爭之處不同,也非全世界同時總是從事於戰鬥。自然,作為起了階級鬥爭的結果,那所謂過渡期的文化,將帶些單調、功利、急變的特色,是不能否定的,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因此設想,以為亙半世紀或一世紀的新時代,在這時代,竟會絕不造就特殊的什麼的文化。試一看在這六七年的窮乏困苦之間的蘇俄的涉及政治、經濟、科學、風俗、文學的各方麵的新的事實,則何如呢?假使這並非六七年,而是涉及半世紀,又假使這非隻在文化程度落後的國度裏,而是涉及地上文明國一切,又在順當的外麵的事情之下的,則縱使這是過渡期罷,會不生什麼新文化,而實現其長成發達的麼?在這裏,大約是可以看見什麼新的文化的罷。而惟這過渡期的文化,豈不是就是革命文化,由那文化的根本底建設者的階級說起來,也正是無產階級文化麼?在過渡期,雖也有無產階級獨裁容認其存立的別的社會底階級——例如農民那樣的人們,來參加於這過渡期文化的造就,但這時代的支配階級,到處都是無產勞動階級,所以這就成為其時的文化的基調的。無產階級的鬥爭,本來正如珂庚教授的關於這問題之所說,是多麵底,涉及思想、藝術、道德乃至生產的手段等人生的一切方麵,依一定的原則,據一定的計畫而施行。而這樣的鬥爭,也就是一種的文化。因為據托羅茲基,則上文也已引用是“將全社會,至少也將那支配階級,施以特色的知識和能力的組織底綜合”,而“將人類所創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滲透,而將單一的係統,加於這些一切分野”者,即是文化的緣故。在這時候,這就是無產階級的文化。這樣的文化,不但是可能,也實在是不可避的。瑪易斯基之論,就歸結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