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與馬克斯(2)(1 / 3)

這回答,以托爾斯泰而論,是自然的。就因為無論如何,總不許用暴力。用了由信仰發生的狂熱,宗教底狂熱,以說服人們,也並非不可能的。

憤慨於托爾斯泰的這樣的言說者,也不獨一個梭樂斐雅夫。雪且特林[193]也在有名的故事《鯽的理想主義者和鼠頭魚》中,對托爾斯泰給了出色的諷刺。他將有刺魚類的鼠頭魚,來比精明的現實主義者,用理想主義者的鯽魚,當作總向鼠頭魚講些高尚問題的哲學家。鼠頭魚說——

“戳破你的肥肚子。你的話一來,隻是就要作嘔。講這些話,不是無聊麼?現在,瞧罷,梭子魚來找著了我們的港灣,也說不定的嗬。”

“所謂梭子魚者,是什麼呢?”鯽魚問。“名目我是知道的,那麼,就是那小子也佩服了我的信仰,到我這裏來了。”

這時候,梭子魚出現了。鯽魚向他問,“喂,梭子君,你可知道真理是什麼呀?”

梭子魚吃了一驚,呼的吸一口水之際,已將鯽魚吞掉了,就是這樣的故事。

這是真實。是常有的事。以為能夠從平和底宣傳,得到平和的烏托邦的信仰,在事實上,是全然不能信的。

象托爾斯泰那樣偉大的人物,怎麼會不覺到別有根本底的問題的呢?他是想了的,凡是人,都帶著神的閃光,善的閃光,而且人們對於這閃光,是應該有能夠靈感到它的能力,作用於它的能力,惟有這樣,這地上才能由他和他的門徒們,改造為平和的世界。他作為社會改革者,是這樣想著的。從我們看起來,他還不隻是社會改良家。他高捧福音書;崇奉孔子,和別的賢哲們,尤其是福音書和基督。他堅信著基督的曆史底人格。

對於絲毫也沒有改良人類的基督和福音書和最初的使徒們,托爾斯泰為什麼崇奉到這樣的呢,這隻好說是古怪。到現在為止,已經過了大約兩千年的歲月,然而人類呢,借了托爾斯泰自己的話說起來,則依然犯罪,不遜,沉湎於一切罪惡中。所以縱使托爾斯泰再來宣說他的教理兩千年,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大事件?比托爾斯泰相信基督的那力量還要強的東西,尚且不可能的事,怎麼能用別的力量,做到地上的改造呢!隻要世界存在,社會底不合理也存在,說教者是不絕地接踵而生,重複說些鯽魚的話,但世間對於這,不是置若罔聞,便是將它“吞掉”,於是隻有梭子魚的王國,屹然地繼續著它的存在了。

五托爾斯泰的矛盾和謬誤

現在,我還要從別方麵,講幾句關於托爾斯泰主義的話。

以上所說的事,假使作為社會理論,而加以說明,那是要變成呆氣的。然而這並非社會理論,不過是想發見自己的精神底平和的渴望,和發見達到這精神底平和的路程,並且對於凡有渴望這精神底平和的一切人們,也加以接引的手段的一種願望罷了。

托爾斯泰不但作為紳士,並且,作為教養最高的紳士,為這充滿肮髒的文化的惡臭所苦,他也為更可怕的惡病——個人主義所苦。托爾斯泰的個性,是最為分明的,這使他成了偉大的藝術家,而在作為偉大的藝術家的他那裏,就發見和普通的人,在那外底印象的多少上,在感情經驗的深淺上,都有非常之不同。他是欲望的偉大的人。人生,對於他,是給與非同小可的滿足的。

在托爾斯泰,生活的事,知道寒暑的事,愉悅口鼻的事,觀賞周圍的自然的事,是怎樣地歡快;還有,將那被人采摘,掘的植物,由於求生的努力,因而反抗的情形,是怎樣滿足地描寫著的雄辯的例子,我是能夠引出許多來的,但現在且不引它罷。

求生的欲望,自信之堅強,凡這些,是托爾斯泰的本質底東西。而這身子小小的人,委實也給人以精力的化身一般的印象。能仿佛托爾斯泰的麵貌者,大約莫過於戈理基(Maxim Gorki)了。他用了大藝術家的工巧,將和在油畫的“神甫”的老人不同的活的托爾斯泰,那就是情欲炎炎,嘴邊湛著永遠的猥褻,精力底的,帶著一種不便公言的表情,顯著對於思想異己者的憎惡之感,而作勢等著論戰的對手的,滿是矛盾的托爾斯泰,描寫得更無餘剩了。說到托爾斯泰的矛盾,他是曾想怎樣設法矯正自己的矛盾,得了成功的,但這也不過暫時,他的內部便又發生不可收拾的淩亂了。

然而便是戈理基,對於托爾斯泰的人物描寫,也至於不敢領教了,曾經說過——

“這不是平常人,從那出奇的聰明說起來,從那出格的精神內容的豐富說起來,他乃是幻術師或是什麼。”

如果是無論誰,都要活,不想死的呢,尤其是,如果是將個性作為第一條件,而生活於自己獨自的世界中的智識階級者,例如藝術家、律師、醫生之類,則便將這生活於獨自性的事,來用作否定自己生存這一定的社會底意義的武器。這樣的智識階級者,便比別人加倍地尊重自己的生,而且恐怖死。他對於不怕死的農民,的野獸,的動物,則投以憐憫的眼光。

有著噴泉一般緊張之極的生活的托爾斯泰,也比常人加倍地愛生而怕死的。對於死的猛烈的恐怖,這在他,是比什麼都要強有力的刺戟。蠱惑底的這生命之流,如果中止了,怎麼辦呢,這在托爾斯泰,是重大的問題。一切逝去,一切遷流,一切消融,並無一種現實的存在——就是既沒有他托爾斯泰,也沒有環繞他的為他所愛的人們,也沒有自然,覺得好象實有的自然還是流轉,一切在變化,被破壞,而且一切是幻想,是描在煙上的影像——的這恐怖,來侵襲他,又怎麼求平和呢。

“我意識著這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體在消融,生命在從我的指縫之間逃走。能夠看見這‘現實’在怎樣地奔出飛掉。以後,一切是虛無,是空洞,是無存在。”

這樣的意識,真不知怎樣地使他懊惱,他的日記中,總常是寫著這件事。他讀西歐的作家亞萊克斯爾的日記——這是隻寫著死之恐怖的日記——的時候,曾經說過:

“惟這是真實的人物,惟這是偉大的問題。能夠忘記了死的人,那是廢人,是不能抓住問題的核心的鈍漢,然而可以說是幸福的人。”

在這裏,便是說,對於死之恐怖,無所見無所懼的人們,是不行的;無常的鬼在眼前出現,而坦然不以為意的人們,是不足與語的。在托爾斯泰,於是就發生了尋求絕對不死之道的必要。然而他從什麼處所尋出那樣的東西來呢?

還有一個智識階級者的那符拉迪彌爾·梭樂斐雅夫,是將這絕對的不死的東西,求之於形而上學之中的。他曾說,“要相信,相信教會所教的東西。你有著不滅的靈魂,於此還有什麼疑,什麼迷呢?”

然而托爾斯泰是太聰明的人。以那偉大的精神力,到達了不死的理想的,而還有一點的不安,他也免不掉。

在他的日記的最後的頁子上,有這樣地寫著的——

“今天,信仰不足,神嗬,請幫助我不足的信仰罷。”

“早晨,抱著對於神的堅固的信仰醒來了。感謝一切希望似將達成,神所惠賜的助力。”

但在此後兩天的日記上,是——

“被襲於可怕的疑惑,執迷……”

這樣的心情,大約是繼續到臨終的最後的瞬間的罷。

這樣的疑惑,執迷,是有將這轉換到別的方向去的必要的,於是在這智識階級者,又是地主,又是紳士的他,便做出了征服那個人主義底的東西的大工作,這便是遵從上麵所講那樣的路程,而在基督教底理想之中,發見心的安定。他是這樣想著的,“在這世間的一切,是刹那,是流轉,是死亡;然而也有永久底者,生著根者,不流轉者,常不變者。如果能夠發見了這樣的東西,就應該將全身裝進那裏去,將全身委之於這永久底者,不流轉者,常不變者,便發見了得救。發見這樣的永久底東西,就是在自身中發見不滅。應該探求這樣的東西。正教教會所教的信仰,是承認不得的,這是流轉的,消滅的,傳染了一切虛偽的信仰。”

諸君也都知道,托爾斯泰是教會和一切教會底儀式的徹底底的反對者。他用了那小小的帶綠色的眼睛,冷嘲地觀察一切事物。他到劇場去看華格納爾(Wagner),寫下了那印象,但那些一切,不過使他覺得於他自己是呆氣的事情——

“我怎麼竟去看這樣無聊的東西,怎麼竟以為這是藝術?這都是著色的硬紙板做的。大張著嘴,唱些無聊的事的那優伶們,那都是傀儡,做孩子的玩具,是可以的罷,然而孩子還會厭倦。用鋸子截樹似的那梵亞琳的聲音。這都是昏話。”

有著各種芳香的藝術,他也用了這樣的描寫,將它弄得稀爛。

便是對於裁判,他也用一樣的看法的。人在裁判人,對於從極複雜的個人底的劇中所發生,或是從社會底自然的法則所發生的行為,人在奪人的生命。裁判官,他們是可憐的官兒,或則和別的官兒講空話,或則打飽噯,或則鳴太太的不平,或則剔牙齒,而一麵在裁判人——這樣的一切事物的順序,都由托爾斯泰如實地,深刻地描寫著。

關於教會的他的看法,也一樣的。教士們穿著有一時代畢山丁王的臣下所穿的常禮服那樣的花衣,做著毫無用處的姿勢。這是很古的時候所裝的姿勢的變形。一切都陳腐,愚蠢。人們不能簡單地觀察事物,至今還以為在教會裏有意義,有一種詩。

這樣地觀察著事物,托爾斯泰便破壞著在他周圍的一切的東西。凡在他周圍的,都打得稀爛。君主政體、愛國心、裁判、科學、藝術——全都破壞了。這宛如在《浮士德》(Faust)的舞台麵上,妖精合唱道:“偉大者呀,你粉碎了宇宙的全圖,恰如玻璃一樣”那樣子。為探求永久不變的真理起見,托爾斯泰對於竭力要來蠱惑自己的一切東西,用了正確的瞄準和嚴冷的憎惡,加以突擊的事,也可以唱那和《浮士德》的舞台上一樣的歌的罷。

然而,究竟,這永久不變的真理,是在那裏呢?對於自己本身的個人底觀察和社會底觀察,教給了他,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而和別人鬥爭,在最廣的字義上的這鬥爭,便是惡的主要,使人永遠苦惱,失掉他的平衡,而且於他的內部,給以苦痛的,便是這個,雲。

托爾斯泰的到達了這結論,是不足為奇的,這是普通的事,佛陀也到達了這結論的。是一樣的貴族,而異質的世界的人的他,也照樣地觀察了社會組織的全苦惱。將為了自己的利己底的目的的鬥爭停止,還不能借此從這苦惱逃出麼?這麼一做,平和和安靜,便都可以得到了。情欲,是不給人以平和和安靜的:就是這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