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頭相遇(1 / 2)

過了早晨已經不少時光了,周圍還昏暗,天空遮滿著沉重的灰色的雲,冷了起來。在列樹路的葉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樹下,和思德拉司忒廣場上,滿是人。群眾是或在這邊聚成一堆,或在那邊坐在長椅上,傾聽著市街中央所起的槍聲,推測它是出於那裏的,並且發議論。思德拉司忒廣場中,密集著兵士,將德威爾斯克街的通路阻塞,這街可通到總督衙門去,現在是布爾塞維克支隊的本營。

滿載著武裝兵士的幾輛摩托車,從哈陀因加那方麵駛過來了,但遠遠望去,那摩托車就好象插著奇花異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車上飛揚,旗的周圍林立著上了刺刀的槍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從兩肩交叉地掛著機關槍的彈藥帶。

摩托車後麵,跟著一隊兵士和紅軍,隊伍各式各樣,或是密集著,或是散列著走。紅軍的多數,是穿著不幹淨的勞動服的青年,係了新的軍用皮帶,帶上掛一隻裝著子彈的麻袋。這些人們都背不慣槍,亢奮著,而時時從這肩換到那肩,每一換,就回頭向後麵看。

華西理雜入那站在兩旁步道上的群眾裏,皺著眉,旁觀他們。

他們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長串前行,然而好象屈從著誰的意誌似的,既不沉著,也沒有自信。一到特密德裏·薩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約有五十人模樣,聚作一團。那將大黑帽一直拉到耳邊,步槍在頭上搖擺,灰色的麻袋掛在前麵的他們的樣子,實在頗滑稽,而且戰鬥的意誌也未必堅決,所以舉動就很遲疑了。

他們望著布爾塞維克聚集之處,並且聽到槍聲的總督衙門那邊,似乎在等候著什麼事。

“為什麼站住了?快去!”一個兵向他們吆喝著,走了過去。“怕了麼?在這裏幹嗎呀?”

工人們吃了一驚,又怯怯地跟著兵們走動起來,但緊靠著旁邊,順著人家的牆壁,很客氣地分開了填塞步道的群眾,向前進行。

華西理是用了輕蔑的眼睛在看他們的,但驟然渾身發抖。這是因為在紅軍裏,看見了鄰居的機織女工的兒子亞庚——僅僅十六歲的踉踉蹌蹌的小孩子在裏麵。

亞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發紅的外套,腳登破爛的長靴,戴著圓錐形的灰色帽子,顯著呆頭呆腦的態度,向那邊去。肩上是槍,帶上是掛著彈藥袋。華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錯愕了一下。

“亞庚,你那裏去?”他厲聲問。

亞庚立刻回頭,在群眾中尋覓叫他的聲音的主子,因為看見了華西理,便高興地搖搖頭。

“那邊去!——他一手遙指著德威爾斯克街的大路。——我們都去。早上去了一百來個,現在是剩下的去了。你為什麼不拿槍呀?”

他說著,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趕他的同伴去了。華西理沉默著,目送著亞庚。亞庚小心地分開了群眾,從步道上進行,不多久,那踉蹌的粗魯的影子,便消失在黑壓壓的人堆裏麵了。

華西理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真奇怪不?亞庚?……成了布爾塞維克了?……拿著槍?”他一麵想到自己,疑惑起來。“那麼,我也得向這小子開槍麼?”

華西理象是從頭到腳澆了冷水一般發起抖來,用了想要看懂什麼似的眼光,看著群眾。是亞庚的好朋友,又是保護人的自己,現在卻應該用槍口相向,這總是一個矛盾,說不過去的。於是華西理很興奮,將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牆壁上。

亞庚,是易受運動的活潑的孩子。半月以前,他還是一個社會革命黨員,每有集會,還是為黨舌戰了的,然而現在卻掛著彈藥袋,肩著槍,幫著布爾塞維克,要驅逐社會革命黨員了。華西理苦思焦慮,想追上亞庚,拉他回來。但是怎麼拉回來呢?到底是拉不回來的。

華西理全身感到惡寒,將身子緊靠了牆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戰的兵士和工人們的,但現在精細地來鑒別那一群人的底子,卻多是向來一同做事的人們。

“都是胡塗蟲!都是混帳東西!”華西理於是切齒罵了起來。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樣,以為這些人們很可惡,然而和這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決心有些動搖了。

“和那些人們對刀?相殺?這究竟算是為什麼呢?”

遠遠地聽到歌聲,於是從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廣場的)後麵,有武裝的工人大約一百名的一團出現。他們整然成列,高唱著“一齊開步,同誌們”的歌,前麵揚著紅旗前進。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胡子蓬鬆的工人,身穿磨損了的草製立領服。跟著他是每列八人前進,都背步槍,槍柄在頭上參差擺動。

站在廣場四角上的兵士和紅軍,看見這一隊工人,便喊起“嗚拉”來歡迎:

“嗚拉 ,同誌們!嗚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