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奮生的部隊,已經什麼事也不做,屯田了五星期,——所以預備的馬匹,輜重,還有從那四近,別的部隊的破破爛爛的馴良的逃兵們所曾經藏身的大鍋之類的財產,就增多起來。人們睡得過度,連站著在做哨兵的時候,也睡著了。不安的報告,也不能使這龐然大物移一個位置,——他是怕了輕率的移動了。——新的事實,對於他的這危懼,或則加以證明,或則給以嘲笑。自己的過於慎重,他也自笑了好幾回,——尤其是在日本軍放棄了克理羅夫加,斥候在數百威爾斯忒[43]之間,不見敵人隻影的事,明明白白了的時候。
但除了式泰信斯基之外,卻誰也不知道這萊奮生的動搖。部隊裏麵,大抵是誰也不知道萊奮生也會動搖的。他不將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給別一個人,隻常常用現成的“是的”和“不是”來應付。所以,他在一切人們,——除掉知道他的真價值的圖皤夫,式泰信斯基,剛卡連珂那些人之外的一切人們,就見得是特別正確一流的人物。一切襲擊隊員,尤其是什麼都想學隊長,連表麵的樣子也在模仿的年青的巴克拉諾夫,大體是這麼想的:“我呢,自然,是孽障的人,有許多缺點,例如許多事情,我不懂得,自己之中的許多東西,也不能克服。我的家裏,有著精細的溫和的妻或是新娘,我戀愛她;我吃甘甜的瓜,喝加麵包的牛奶,或者又因為要在那裏的晚上引誘姑娘們,愛穿刷亮的長靴。然而萊奮生——他卻是全然別樣的人。不能疑心他做過這樣的事,——他懂得一切事,做得都恰如其分。他並不巴克拉諾夫似的去跟姑娘們,也不木羅式加似的去偷瓜。他隻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這樣的正確的人,是不得不信賴他,服從他的。”
從萊奮生被推舉為隊長的時候起,沒有人能給他想一個別的位置了,——大家都覺得惟有他來指揮部隊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萊奮生講過他那幼時,幫著他的父親賣舊貨,以及他的父親直到死去,在想發財,但一麵卻怕老鼠,彈著不高明的梵亞林的事,那麼,大約誰都以為這隻是恰好的笑話的罷。然而萊奮生決不講這些事。這並非因為他是隱瞞事物的人,倒是因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為特別種類的人物,雖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點和別人的缺點,但要率領人們,卻覺得隻有將他們的缺點,指給他們,而遮掩了自己的缺點,這才能辦的緣故。對於模仿著他自己的事,他也決不願意略略嘲笑那年青的巴克拉諾夫的。象他那樣年紀之際,他也曾模仿過教導他的人們。而且那時候,在他看來,他們也都見得是正確的人物,恰如現在的他之於巴克拉諾夫一樣。到後來,他知道他的教師們並不如此了,然而他對於那些人,仍然非常感激。現在,巴克拉諾夫豈不是不但將他的表麵的樣子,並且連他先前的生活的經驗——鬥爭,工作,行動的習慣,也都在收為己有麼?萊奮生知道這表麵的樣子,當隨年月一同消亡,而由個人底經驗所積蓄的這習慣,卻會傳給新的萊奮生,新的巴克拉諾夫,而這件事,也非常重要,非常必要的。
……八月初的一個潮濕的夜半,騎兵的急使馳到部隊裏來了。這是襲擊隊各部隊的本部長,年老的司荷威·珂夫敦所派遣的。老司荷威·珂夫敦寫了信來,說襲擊隊的主力所集中的亞奴契諾村,被日本軍前來襲擊;說伊士伏忒加近旁的決死的戰鬥,苦得快死的有一百多人;說自己也中了九彈,躲在獵人的過冬的小屋裏,還說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不會長久了。……
敗北的風聞,以不祥的速度,沿著溪穀展了開去。然而急使尚且追上它,走掉了。於是各個傳令使,就直覺了那是自從運動開始以來,所派遣的最可怕的急使。人們的動搖,又傳播到馬匹去。毛鬣蓬鬆的襲擊隊的馬,露著牙齒,順了陰鬱的濕的村路,從這村狂奔到那村——潑起著馬蹄所激的泥水……
萊奮生遇見急使,是夜裏十二點半,過了半點鍾,牧人美迭裏劄所率的騎兵小隊,便越過了克理羅夫加村,循著希霍台·亞理尼的人所不知的鳥道,扇似的向三方麵擴張開去,——並且將不安的通知,送給斯伐庚戰鬥區的諸部隊去了。
萊奮生彙集諸部隊送來的零散的報告,已經有四天了。他的腦緊張著,直感地在動作,恰如正在傾聽一般。但他卻仍象先前,冷靜地和人們交談,著那與眾不同的碧綠的眼,並且揶揄巴克拉諾夫的跟著“肮髒的瑪沙”。有一回,由恐怖而膽子大了起來的企什,問他為什麼不講應付的方法的時候,萊奮生便溫和地敲著他的前額,答道,“那不是小鳥兒[44]的腦袋所能知道的。”他好象在用那一切樣子,示給人們,隻有他分明地知道這一切何以發生,怎樣趨向,其中並無什麼異樣的可怕的事,而且他萊奮生,早已有了適宜的萬無一失的救濟之策了。但實則他不但並無什麼策略,倒象勒令一下子解答那含有許多未知數的許多題目的學生一樣,連自己也覺得為難。那不安的急使的一星期之前,襲擊隊員凱農尼珂夫到一個市鎮去了,他還在等候從那地方來的報告。
這人在急使到後的第五天,弄得胡子蓬鬆,疲乏,饑餓,然而仍舊是出發以前照樣的狡黠,紅毛——隻有這他毫沒有改樣——回來了。
“市鎮統統毀掉了,克拉什理曼是被關在牢裏了……”用了打牌上做手腳的人一般的巧妙,從很大的袖子裏的一個袋子裏,取出幾封書信來,凱農尼珂夫說,還用嘴唇微微地笑著,——他是毫沒有什麼高興的,然而倘不微笑,他就不能說什麼了。“在符拉迭爾羅·亞曆山特羅夫斯基和阿裏格——有日本的陸戰隊在……蘇羌是全給弄糟了……這事簡直象壞煙草!……哪,你也吸罷……”他便向萊奮生遞過一枝金頭的煙卷來。這“你也吸罷”是說煙卷的呢,還是說“象壞煙草”一樣不好的事情的呢,竟有些不能辨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