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對頭(1 / 3)

開了可紀念的農民集會的第二天,萊奮生就在寄給式泰信斯基的第一封信裏,提議將野戰病院也漸次加以整理,以減自己的危懼,且免他日過分的煩難。醫生將信看了好幾遍,——於是他就格外頻頻眼,在他的黃臉上,顎骨也見得更加崚嶒起來,大家也就不知怎地成了不愉快的陰鬱的心情了。恰如從幹枯的兩手所拿的小小的灰色信封中,爬出了不安的萊奮生的驚愕,咻咻作響,將每一片葉,每一個人的心裏所存在的平安和靜謐,全都趕走了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晴朗的天氣忽然變化,太陽和雨輪流出現。滿洲的黑楓樹,也比別的一切都早覺得臨近的秋氣,悲哀地歌唱起來了。老了的黑嘴的啄木烏,以異常的急促,啄著樹皮,——畢加則感到鄉愁,成了壞脾氣。他終日在泰茄中彷徨,疲乏,還是照舊的不滿,走了回來。來縫紉呢,線就亂下,下棋呢,總是輸的。而且在他,有宛如用幹草來吸了腐敗的池水一般的感覺。然而人們已經分散,回到各各的村子去了——整理起沒有興頭的兵丁的包裹來,悲哀地微笑著,各各分手。“姊妹”是一麵還檢查一回繃帶,一麵和“小兄弟”們接吻,作最後之別。於是他們就將草鞋浸在苔蘚裏,向不知邊際的遠方,向泥濘裏走去了……

華理亞在最後送了跛子的行。

“再會,小兄弟,”吻著他的嘴唇,她說。“你看,上帝是愛你的——賜給了這樣的好天氣!不要忘記我們這可憐人罷……”

“上帝,那是在那裏的呀?”跛子微微一笑。“上帝是沒有的……不,不,見鬼!……”他想象平時一樣添上愉快的笑話去,但突然,臉肉發跳,揮一揮手,回過頭去,陰森森響著飯盒,一蹩一蹩從小路上走掉了。

負傷者之中,現在剩下的,就隻有弗洛羅夫和美諦克,還有雖然一向什麼病痛也沒有,然而不願出去的畢加。美諦克穿了托“姊妹”縫好的沙格林皮的襖子,用枕頭和畢加的睡衣墊著背脊,半坐在行榻上。他的頭上已經不紮繃帶,他的頭發長了起來,卷成帶深黃色的輪子,顳顬上的傷疤,使他全臉見得更加誠實和年老了。

“你也好起來了;你也就要去的罷……”“姊妹”淒涼地說。

“但我到那裏去呢?”他含糊地問,自己也有些吃了驚。這問題,是剛才燒起來的,於是生了模胡的,然而已經相識的表象——在這裏,毫不能覺得什麼的歡欣。美諦克皺了眉。“我是沒有什麼可去的地方的。”他莽撞地說。

“瞧罷!……”華理亞愕然說。“到部隊去,到萊奮生那裏去。你會騎馬麼?——到我們的騎兵隊去……不要緊,一學就會的……”她和他並坐在行榻上,拿了他的手。美諦克沒有轉過臉去,但凝視著小屋的上麵。而遲遲早早,總得走出這裏去的一個思想——他現在好象用不著的這思想,就苦得恰如毒草之在舌上了。

“不要怕那!”仿佛她也明白他似的,華理亞說。“這麼漂亮,年青,卻膽小……你膽子小嗬。”她親愛地重複說,並且悄悄地環顧了周圍,在他額上接吻了。在她的愛撫中,覺得總有些似乎母親的愛撫。“在夏勒圖巴那裏,雖然那樣子,但我們這裏卻不要緊……”她沒有說完話,忽然附著他的耳朵,說道:“在那邊的,都是鄉下人,但我們這邊,大概是礦工嗬——好家夥——和你們馬上會要好的……你常常到我這裏來罷……”

“但木羅式加,——他會怎麼說呢?”

“那麼,照片上的那人,會怎麼說呢?”她笑著回答,同時將身子離開美諦克,——因為弗洛羅夫轉過頭來了。

“……我是連想到她的事也早已忘掉了……我將照片撕碎了。”他說了之後,又慌忙加上去道:“那一回沒有看見紙片麼?……那就是的。”

“那麼,木羅式加就更沒有什麼了——他一定是已經慣了的。他自己也在遊蕩……你用不著擔什麼心的——要緊的是常常來看我。不要給什麼人趕上前……衝上去。不要怕我們那些小子們,那隻是看看好象凶狠,——將手指放進嘴裏去,便會咬斷的一般。但並不壞到這樣——不過樣子罷了。你隻要自己先露出牙齒來……”

“你就也露出牙齒來的麼?”

“我是女人,我恐怕全用不著這樣的——我恐怕就用愛來製勝。不過在你們男子漢,不這樣可不行……隻是怕你做不到。”她沉思地加添說。於是又彎身向他,低語道:“也許,我的愛你,就為此……這我可不知道了……”

“這是真的,我一點也不勇敢,”到了後來,美諦克將兩手托在頭後麵,用不動的眼睛看著天空,想。“但我就真的做不到麼?總得來做一做才是,如果別人是做得到的……”他的思想裏,這時已經沒有悲哀,或淒涼孤獨的感覺了。他已經能夠從旁來看事物,用別種眼光來看事物了。這的來由,是因為他的病有了一種轉變,傷是好得快了,身體也茁壯,健康起來了的緣故。(但這也許是由於地土,——因為土是在發酒精和馬蟻氣味的,——或者也許是由於華理亞,——因為她有柔和的,煙色的眼睛,又總是用了善良的愛之心來說話——而且極願意信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