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部隊裏的美諦克

式泰信斯基從為了糧食,跑到野戰病院裏來的經理部長的助手那裏,才知道了出發的事。

“是刁鑽的腳色——這萊奮生。”助手將蒼白色的駝背曬著太陽,說。“倘若沒有他,我們怕都完了罷……你想想看!——到野戰病院去的路,誰也不知道。所以,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我們領了全部隊,到了這裏了!想一想罷,我們是怎麼的……況且在這裏,是糧食呀,糧秣呀,都已經準備得停停當當。真會想……”助手感歎著,搖搖頭。但式泰信斯基卻覺得他的稱讚萊奮生,與其說為了他真是“刁鑽的腳色”,倒是因為將自己所沒有的性質歸之別人,於助手自己反而覺得舒服的。

這一天,美諦克第一次能夠站起來了。他支著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腳下感著驚人地愉快的有彈力的短草,他無端地歡笑。後來躺在行榻上,也許因為疲勞了,或者是為了這大地的歡欣的感覺,心髒高聲地跳個不停。兩腳還為了衰弱在發抖,而快活的好象馬蟻在爬一般的癢覺,卻穿透了全身。

美諦克散步時,弗洛羅夫羨慕似的向他望,於是美諦克就總不能克服了仿佛對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羅夫已經病得很久,久到將周圍的人們的同情都汲盡了。在他們的不能省的愛護和掛念中,他聽到了“你究竟什麼時候才死呢”?這一個永是存在的疑問。然而他不願意死。對於“生”的他的執迷的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樣,將大家壓著了。

直到美諦克留居病院的最後的一天,他和華理亞之間,就繼續著奇妙的關係,這好象一種遊戲,那對手希望著什麼,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著對手,誰也不敢跨出大膽的,決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結識了許多男人,多到在記憶裏,他們的眼睛的顏色,頭發的顏色,或者連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難忍受的一生中,華理亞對誰也從來不能說出“可念的,可愛的人”的話過。美諦克是她有對他來說這話的權利,而且也要說這話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隻有他,——隻有這樣美,這樣溫和的男人,——才能夠使她那為母的熱情,得到平靜,她以為正因為這緣故,所以愛了他的。(但其實,這確信是在她愛了美諦克之後,才在她裏麵發生出來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個人底的希望也有著獨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喚他,每天不倦地貪婪地尋求他——將他從人們之中領出,將自己的遲暮的愛來獻給他罷……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竟沒有決計直白地來說出。

美諦克雖然也以那剛剛成熟的青春的熱和空想,希望著一樣的事,然而他竭力回避著和她兩個的牽連——或者招畢加和自己在一處,或者訴說著自己的不舒服。因為從來沒有接近過女人,他膽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別人一樣麼,於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戰勝了這膽怯,然而這回是憤怒的木羅式加的形象,他揮著鞭子,從泰茄中走了出來的形象,湧現於他的眼前,於是美諦克便經驗到銳利的恐怖和對他還未報答之恩的意識的混合起來的東西了。

在這遊戲中,他消瘦而成為長條子了。但直到最後的瞬息間,他終於沒有克服那膽怯。他和畢加一同,簡直好象對於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強強的別,走掉了。華理亞在小路那裏追上了他們。

“來,連作別,也不好好地作麼?”她因為飛跑和感奮,紅著臉說。“在那邊,不知怎地我難為情起來了……這樣的事倒向來沒有過,什麼難為情。”她說著,就照礦山裏的年青姑娘們誰都做的那樣,將鏤花的煙盒,好象做壞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奮和這贈品,和她很不相稱。美諦克可憐她了,而當畢加的眼前,又覺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煙一般的最後的眼向他看,於是她的嘴唇牽歪了。

“來看我,不要忘記罷!……”當他們為森林所隱蔽時,她大聲叫道。待到知道了並無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來了。

在道上,從深的回憶得了解放的美諦克,時時覺得自己已是真的襲擊隊員,為了曬太陽,竟還卷起了衣袖,——這在他,以為當和那大可記念的“姊妹”交談之後,他所開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緊要的。

伊羅罕劄的河口,已被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所占領。畢加是駭怕,焦躁,一路訴說著想象出來的痛苦。美諦克竟無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繞道從山穀前行。他們遂隻好順爬過山,沿著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們從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麵去。美諦克還沒有覺得自己的腳的健壯。幾乎到早晨,他們才摸到了高麗人的農場。兩人貪饞地吸了沒有鹽的刁彌沙。一看見乏透了的可憐的畢加的模樣,美諦克總不得不記起曾經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靜的葦蕩旁邊的那閑靜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來。畢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壓碎了似的神情,在映發沒有休息和救援的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們於是在疏疏落落的田莊裏走,在這裏,沒有一個聽到關於日本軍隊的人。部隊經過了這裏沒有呢?——對於這詢問,他們是向河上指點,打聽新聞,請喝蜜的克跋斯[46],姑娘們則窺看美諦克。是收獲時期已經開始了。道路隱沒在密叢叢的沉重的麥穗裏;一到早晨,空的蛛網上,便停著露水,在空氣裏,是充滿著秋前的象在申訴一般的蜂鳴。

他們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莊站在多樹的丘岡的向陽之處,——從相反的一麵,射過西下的夕照來。看見在倒敗的,生菌的祈禱所旁,有一群帽上滿綴紅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們,在玩九柱戲。一個穿著高背的農人長靴的,生著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紅胡子的,好象童話插畫上的侏儒那樣的小男人,剛將柱子拋完,卻出醜地全部失敗了。嘲弄的笑聲是那酬答。這小男人也沒法地微笑,但好象並不介意,倒也一樣地非常高興似的。

“那是他,萊奮生。”畢加說。

“那裏?”

“那,那邊,那好個紅胡子的……”畢加就拋下正在驚詫的美諦克,用了惡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邊去了。

“喂,大家,瞧罷,——畢加!……”

“唔,是畢加哩……”

“爬來了麼,這禿頭鬼!……”

青年們放下遊戲,圍住了老人。美諦克立在一旁,決不定走過去好呢,還是等到叫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