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苦惱(1 / 3)

恰如在不容情的強有力的機械之下的苦惱的布一樣,日子是如飛的過去了,寸寸互相類似——都是無眠的夜和非人類底的掙紮的果實。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麵,則忙著人們的不倦的梭……

戰鬥之後,藏身在繁生著木賊草和羊齒的深邃的山峽裏,萊奮生檢查馬匹了,遇見了“求契哈。”

“這是怎的?”

“什麼呀?”美諦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來,將背脊給我看……”

美諦克用發抖的手,解開了肚帶。

“你看,那自然……背上滿生著瘡。”萊奮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麼好事情似的口氣,說。“莫非你以為馬是單單騎坐的東西用不著理值的,小阿叔……”

萊奮生竭力要不提高聲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勞,他的胡子在抖動,他還用兩隻手興奮地旋著不知從那裏折來的枝條。

“小隊長,喂,這裏來……你為什麼單是看著的?……”

小隊長眼也不,凝視了美諦克不知道為什麼而抖抖地拿在手裏的鞍,於是陰鬱地,慢慢地說道:

“對這蠢才,我是說過好幾次了……”

“我也這樣想!”萊奮生將枝條拋掉了。向著美諦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嚴。“往經理部去,到這醫好為止,騎著運貨馬罷……”

“你聽,同誌萊奮生……”美諦克以為並非因為他管理壞,是因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於是用了由他所經驗的自卑而發抖的聲音,喃喃地說:“並不是我不好……請你聽我說……請你等一等……這回一定……我將這馬弄得好好的給你看……”

但萊奮生頭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馬匹去了。

……糧食的不足,使他們隻得跑向鄰近的山溪去。數日之間,部隊為了戰鬥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盡,一麵又繞著烏拉辛斯克的支流間趲行。不被占領的田莊的數目,總是減少下去,要得一片麵包和燕麥,也須經過戰鬥,舊的創傷還未醫好,新的又起來了。人們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萊奮生深信著——驅使著這些人們者,決非單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隱藏著的,連他們之中的許多人也還沒有意識到的,不下於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這個,他們才將所忍耐著的一切,連死,都售給最後的目的,倘沒有這,恐怕誰也未必會自己走進這烏拉辛斯克的泰茄裏而去送死的罷。然而他又知道,這本能之生活於人們中,是藏在魂靈的深處,在他們的細小,平常的要求和顧慮——也很細小,然而是活的個體——的下麵的,這因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緣故。看起來,這些人們就好象擔任些平常的,細小的雜務,感覺自己的弱小,而將自己的最大的顧慮,則委之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那樣的較強的人們,並且使他們惦念這一端,較多於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餘一切,就一任別人去想去了似的。

萊奮生現在是常在隊夥裏——自領他們戰鬥,在一個鍋子裏吃,夜裏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還沒有忘記了笑的幾乎惟一的人了。連和人們談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時候,在他的言語的每一句裏,也聽出這樣的意思來:“看罷,我也在和你們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殺死,也說不定的,或者餓得倒斃,也說不定的,但我卻象先前一樣地活潑,固執,為什麼呢,因為這些一切,是沒有什麼大要緊的……”

但是,雖然如此……係住他和襲擊隊之心的看不見的繩索,卻一天一天斷下去了……而且這些繩索愈少,就愈使他難於說服人,也愈使他變為隻是居部隊之上的權力了。

通常,為了捕取食用的魚,先將它們在水裏鬧昏,這時是誰也不願意進冷水去拾取,總是趕最弱的一個,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這不知姓氏,膽怯而口吃的一個下去的。他非常怕水,發著抖,劃著十字,從岸上走下去。美諦克往往悲哀地凝望著那掘取了馬鈴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萊奮生看見這情形了。

“且慢……”他對拉孚路式加說:“為什麼你自己不下去的?”他問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臉的一麵好象給門夾過了的兩麵不勻的青年。

青年將那惡意的白睫毛的眼向著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試試罷……”

“我不下去,”萊奮生平靜地答說:“我別的事情多著哩,但是你應該下去……脫掉褲子,脫掉……那,魚已經在流走了。”

“讓它們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轉背,就從岸邊走開了。幾十對眼睛,仿佛稱讚他似的,並且嘲笑萊奮生似的,在望著。

“真是麻煩的小子們……”剛卡連珂一麵自己脫小衫,一麵想去,但給隊長的異乎尋常的大叫嚇得站住了。

“回來!……”萊奮生的聲音中,響著充滿了意外之力的權力者的調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後悔著爭這樣的事,但不願意在大家麵前丟臉,便又說:

“說不做,便不做……”

萊奮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嚇人的閃閃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腳步,向他這麵踱過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願意地,脫起褲子來。

“趕快!”萊奮生帶著沉鬱的威嚇,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這邊一瞥,忽然嚇得倉皇失措起來,褲子是兜住了,又怕萊奮生不明白這偶然的事,竟殺掉他,就很快地說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奮生環顧周圍時,大家都在懷著尊敬和恐怖對他看,然而,隻是這點罷了,——卻沒有同情。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居部隊之上的敵對底的力,但他已經覺悟,竟要向那邊去,——他確信他的力是正當的。

從這時候起,萊奮生當必須收羅糧食,削減過多的休息日之際,就什麼都不顧慮。他偷牛,掠取農民的田地和菜園,然而連木羅式加,也覺得這和在略勃支的田裏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樣的。

……越過綿延數十威爾斯忒的烏兌庚支脈的行軍——那時部隊是隻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類養活的——之後,萊奮生走進離伊羅罕劄河口二十威爾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麗人的小屋去。一個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長靴,不戴帽子,腰帶上掛著生鏽的“斯密斯”槍的漢子,來接他們。萊奮生認識他是陀畢辛斯基的酒精私販子斯替爾克沙。

“噯哈,萊奮生!……”斯替爾克沙用了嘶嗄的,沒有好過的傷風的聲音,說。從濃毛間,帶著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著他的眼睛。“還活著麼?……很好……人正在這裏尋你哩。”

“誰在尋我呀?”

“日本人,科爾卻克軍……另外還有誰會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