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劄彌亞丁
冰河,猛獁[1],曠野。不知什麼地方好象人家的夜的岩石,岩石上有著洞穴。可不知道是誰,在夜的岩石之間的小路上,吹著角笛,用鼻子嗅出路來,一麵噴起著白白的粉雪——也許,是灰色的拖著長鼻子的猛獁,也許,乃是風。不,也許,風就是最像猛獁凍了的呻吟聲。隻有一件事分明知道——是冬天。總得咬緊牙關,不要格格地響。總得用石斧來砍柴。總得每夜搬了自己的篝火,一洞一洞的漸漸的深下去。總得多蓋些長毛的獸皮……
在一世紀前,是彼得堡街道的岩石之間,夜夜徘徊著灰色的拖著長鼻子的猛獁。用了毛皮,外套,氈毯,破布之類包裹起來的洞窟的人們,一洞一洞地,逐漸躲進去了。在聖母節[2],瑪丁·瑪替尼支去釘上了書齋。到凱山聖母節[3],便搬出食堂,躲在臥室裏。這以後,就沒有可退的處所了。隻好或者在這裏熬過了圍困,或者是死掉。
洞窟似的彼得堡的臥室裏麵,近來是諾亞的方舟之中一樣的光景——恰如洪水一般亂七八糟的淨不淨的生物,瑪丁·瑪替尼支的書桌,書籍,磁器樣的好象石器時代的點心,斯克略賓[4]作品第七十四號,熨鬥,殷勤地洗得雪白了的馬鈴薯五個,鍍鎳的臥床的格子,斧頭,小廚,柴,在這樣的宇宙的中心,則有上帝——短腿,紅鏽,貪饕的洞窟的上帝——鑄鐵的火爐。
上帝正在強有力地呻吟。是在昏暗的洞窟之中的火的奇跡。人類——瑪丁·瑪替尼支和瑪沙——是一聲不響,以充滿虔誠的感謝的態度,將手都伸向那一邊。暫時之間,洞窟裏是春天了。暫時之間,毛皮,爪,牙,都被脫掉,通過了滿結著冰的腦的表皮,抽出碧綠的小草——思想來了。
“瑪德 [5],你忘記了罷,明天是……唔唔,一定的,我知道。你忘記了!”
十月,樹葉已經發黃,萎靡,彫落了的時候,是常有仿佛青眼一般的日子的。這樣的日子,不要看地麵,卻仰起頭來,也能夠相信“還有歡欣,還是夏季”。瑪沙就正是這樣子。閉了眼睛,一聽火爐的聲音,便可以相信自己還是先前的自己,目下便要含笑從床上走起,緊抱了男人。而一點鍾之前,發了小刀刮著玻璃一般的聲音的——那決不是自己的聲音,決不是自己……
“唉唉,瑪德,瑪德!怎麼統統……你先前是不會忘記什麼的。廿九這天,是瑪理亞的命名日嗬……”
鐵鑄的上帝還在呻吟著。照例沒有燈。不到十點鍾,火是不來的罷。洞窟的破碎了的圓天井在搖動。瑪丁·瑪替尼支蹲著——留神!再留神些!——仰了頭,依舊在望十月的天空。為了不看發黃的,幹枯的嘴唇。但瑪沙卻道——
“瑪德,明天一早就燒起來,今天似的燒一整天,怎樣!唔?家裏有多少呢?書房裏該還有半賽旬[6]罷?”
很久以前,瑪沙就不能到北極似的書齋去了,所以什麼也不知道。那裏是,已經……留神,再留神些罷!
“半賽旬?不止的!恐怕那裏是……”
忽然——燈來了。正是十點鍾。瑪丁·瑪替尼支沒有說完話,細著眼睛,轉過臉去了。在亮光中,比昏暗還苦。在明亮的處所,他那打皺的,黏土色的臉,是會分明看見的。大概的人們,現在都顯著黏土色的臉。複原——成為亞當。但瑪沙卻道——
“瑪德,我來試一試罷——也許我能夠起來的呢……如果你早上就燒起火爐來。”
“那是,瑪沙,自然……這樣的日子……那自然,早上就燒的。”
洞窟的上帝漸漸平靜,退縮了,終於停了響動,隻微微地發些畢畢剝剝的聲音。聽到樓下的阿培誌綏夫那裏,在用石斧劈船板——石斧劈碎了瑪丁·瑪替尼支。那一片,是給瑪沙看著黏土一般的微笑,用珈琲磨子磨著幹了的薯皮,準備做點心——然而瑪丁·瑪替尼支的別一片,卻如無意中飛進了屋子裏麵的小鳥一般,胡亂地撞著天花板,窗玻璃和牆壁。“那裏去弄點柴——那裏去弄點柴——那裏去弄點柴。”
瑪丁·瑪替尼支穿起外套來,在那上麵係好了皮帶。(洞窟的人們,是有一種迷信,以為這麼一來,就會溫暖的。)在屋角的小廚旁邊,將洋鐵水桶嘩啷地響了一下。
“你那裏去,瑪德?”
“就回來的。到下麵去汲一點水。”
瑪丁·瑪替尼支在冰滿了溢出的水的樓梯上站了一會,便擺著身子,長噓了一口氣,腳鐐似的響著水桶,下到阿培誌綏夫那裏去了。在這家裏,是還有水的。主人阿培誌綏夫自己來開了門。穿的是用繩子做帶的外套,那久不修刮的臉——簡直是灰塵直沁到底似的滿生著赭色雜草的荒原。從雜草間,看見黃的石塊一般的齒牙,從齒牙間,蜥蜴的小尾巴閃了一下——是微笑。
“阿阿,瑪丁·瑪替尼支!什麼事,汲水麼?請請,請請,請請。”
在夾在外門和裏門之間的籠一樣的屋子——提著水桶,便連轉向也難的狹窄的屋子裏,就堆著阿培誌綏夫的柴。粘土色的瑪丁·瑪替尼支的肚子,在柴上狠狠地一撞,——粘土塊上,竟印上了深痕。這以後,在更深的廊下,是撞在廚角上。
走過食堂——食堂裏住著阿培誌綏夫的雌兒和三匹小仔。雌頭連忙將羹碟子藏在擦桌布下麵了。從別的洞窟裏來了人——忽然撲到,會抓了去,也說不定的。
在廚房裏撚開水道的龍頭,阿培誌綏夫露出石頭一般的牙齒來,笑了一笑。
“可是,太太怎樣?太太怎樣?太太怎樣?”
“無論如何,亞曆舍·伊凡諾微支,也還是一樣的:總歸不行。明天就是命名日了,但家裏呢……”
“大家都這樣嗬,瑪丁·瑪替尼支。都這樣嗬,都這樣嗬,都這樣嗬……”
在廚房裏,聽得那誤進屋裏的小鳥,飛了起來,霍霍地鼓著翅子。原是左左右右飛著的,但突然絕望,拚命將腦脯撞在壁上了。
“亞曆舍·伊凡諾微支,我……亞曆舍·伊凡諾微支,隻要五六塊就好,可以將你那裏的(柴)借給我麼?……”
黃色的石頭似的牙齒,從雜草中間露出來。黃色的牙齒,從眼睛裏顯出來。阿培誌綏夫的全身,被牙齒所包裹了,那牙齒漸漸伸長開去。
“說什麼,瑪丁·瑪替尼支,說什麼,說什麼?連我們自己的家裏麵……你大約也知道的罷,現在是什麼都……你大約也知道的罷,你大約也知道的罷……”
留神!留神——再留神些罷。瑪丁·瑪替尼支親自收緊了自己的心,提起水桶來。於是經過廚房,經過昏暗的廊下,經過食堂,出去了。在食堂的門口,阿培誌綏夫便蜥蜴似的略略伸一伸手。
“那麼,晚安……但是,瑪丁·瑪替尼支,請你不要忘記,緊緊的關上門呀,不要忘記。兩層都關上,兩層嗬,兩層——因為無論怎麼燒也來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