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雅各武萊夫
無論那一點,都不像“人家”模樣,隻是“窠”。然而稱這為“人家”。為了小市民式的虛榮心。而且,總之,我們住著的處所是“市鎮”。因為我們並非“鄉下佬”,而是“小市民”的緣故。但我們,即“小市民”,卻是古怪的階級,為普通的人們所難以懂得的。
安特羅諾夫的一家,就是在我們這四近,也是最窮苦的人們。有一個整天總是醉醺醺的貨車夫叫伊革那提·波特裏巴林的,但比起安特羅諾夫一家子來,他還要算是“富戶”。我在快到三歲的時候,就被寄養到安特羅諾夫的“家裏”去了。因為那裏有一個好朋友,叫作賽尼加。賽尼加比我大三個月。
從我的幼年時代的記憶上,是拉不掉賽尼加,賽尼加的父親和母親的。
——是夏天。我和賽尼加從路上走進園裏去。那是一個滿生著野草的很大的園。我們的身子雖然小,但彼此都忽然好象成了高大的,而且偉大的人物模樣。我們攜著手,分開野草,走進菜圃去。左手有著台階,後麵有一間堆積庫。但園和菜圃之間,卻什麼東西也沒有。在這處所,先前是有過馬房的。後來伊凡伯伯(就是賽尼加的父親)將它和別的房屋一同賣掉,喝酒喝完了。
我曾聽到有人在講這件事,這才知道的。
“聽說伊凡·安特羅諾夫將後進的房屋,統統賣掉了。”
“那就現錢捏得很多哩。”
“可是聽說也早已喝酒喝完了。”
但在我們,卻是除掉了障礙物,倒很方便——唔,好了,可以一直走進菜圃裏去了。
“那裏去呀?”從後麵聽到了聲音。
凱查伯母(就是賽尼加的母親)站在台階上。她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裏去呀,淘氣小子!”
“到菜園裏去嗬。”
“不行!不許去!又想摘南瓜去了。”
“不嗬,不是摘南瓜去的呀。”
“昨天也糟掉了那麼許多花!是去弄南瓜花的罷。”
我和賽尼加就麵麵相覷。給猜著了。我們的到菜圃去,完全是為了摘取南瓜花。並且為了吸那花蒂裏麵的甘甜的汁水。
“走進菜園裏去,我是不答應的嗬!都到這裏來。給你們點心吃罷。”
要上大門口的台階,在小小的我們,非常費力。凱查伯母看著這模樣,就笑了起來——
“還是爬快呀,爬!傻子。”
但是,安特羅諾夫的一家,實在是多麼窮苦嗬!一上台階,那地方就擺著一張大條榻。那上麵總是排著水桶,水都裝得滿滿的。在桶上麵,好象用細棍編就的一般,蓋著蓋子。(這是辟邪的符咒)大門口是寬大的,但其中卻一無所有。門口有兩個門。一個門通到漆黑的堆積間,別一個通到房子裏。此外還有小小的扶梯。走上去,便是屋頂房了。房子有三間,很寬廣。也有著廚房。然而房子裏,廚房裏,都是空蕩蕩。說起家具來,是桌子兩張,椅子兩把,就是這一點。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我和賽尼加一同在這“家”裏過活,一直到八歲,就是大家都該進學校去了的時光。一同睡覺,一同啼哭。和睦地玩耍,也爭吵起來。
伊凡伯伯是不很在家裏的。他在“下麵”做事。“下麵”是有各種古怪事情的地方。在我們的市鎮裏,就是這樣地稱呼伏爾迦的沿岸一帶的。夏天時候,有挑夫的事情可做。但一到冬,卻完全是失業者。在酒場裏蕩來蕩去,便成為伊凡伯伯的工作了。但這是我在後來聽到,這才知道的。
凱查伯母也幾乎總不在家裏。是到“近地”去幫忙——洗衣服,掃地麵去了。我和賽尼加大了一點以後,是整天總隻有兩個人看家的。
隻有兩個人看家,倒不要緊,但凱查伯母將要出門的時候,卻總要留下兩道“命令”來——
“不許開門。不許上炕爐去。”
我們就捉迷藏,擬賽會,擬強盜,玩耍一整天。
桌子上放著麵包,桌子底下,是水桶已經提來了。
我的祖母偶或跑來,從大門外麵望一望,道——
“怎樣?大家和和氣氣地在玩麼?”
我們有時也悄悄地爬到炕爐上。身子一暖,舒服起來,就擁抱著睡去了。或者從通風口(是手掌般大的小窗),很久地,而且安靜地,望著院子。遏菲謨伯伯走了出來,在馬旁邊做著什麼事,於是馬理加也跑到那地方去了——馬理加是和我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馬理加的舉動,我們總是熱心地看到底的……
凱查伯母天天回來得很遲。外麵早已是黃昏了。凱查伯母疲乏得很,但袋子裏卻總是藏著好東西——蜜餞,小糖,或是白麵包。
伊凡伯伯是大抵在我們睡了之後才回來的,但沒有睡下,就已回來了的時候卻也有。冬天,一同住著,是脾氣很大的。吃麵包,喝水,於是上床。雖說是床,其實就是將破布鋪在地板上,躺在那上麵。我和賽尼加略一吵鬧,就用了可怕的聲音吆喝起來——
“好不煩人的小鬼!靜下來!”
我和賽尼加便即刻靜下,縮得像鼠子一樣。
這樣的時候,我就不知怎地,覺得這樣那樣,全都無聊了。於是連忙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回到祖母那裏去。抱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愴的心情。
一到夏天,伊凡伯伯就每天喝得爛醉而歸了。在伏爾迦河岸,夏天能夠找到賺錢的工作。伊凡伯伯是出名的有力氣的人。他能將重到廿五普特的貨物,獨自從船裏肩著搬到岸上去。
有時候,黃昏前就回家來。人們將條榻搬到大門外,大家都坐著,在休養做了一天而勞乏了的身體。靜靜的。用了低聲,在講惡魔與上帝。人們是極喜歡大家談講些惡魔與上帝的事體的。也講起普科夫老爺的女兒,還沒有嫁就生了孩子。有的也講些昨夜所做的夢,和今年的王瓜的收成。於是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家畜也統統歸了棲宿的處所去……
聽到有貨車走過對麵的街上的聲音——靜靜的。
忽然,聽得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吆喝了。
靜靜地坐在條榻上麵的人們便擾動起來,側著耳朵。
“又在嚷了。是伊凡嗬。”
“在嚷什麼呢?這是伊凡的聲音呀。一定是的。多麼大的聲音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