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克與人性(1 / 3)

E. 左祝黎

一 告示貼了出來

房屋和街道都像平常一樣。天空照舊藍映映的,顯著它那一世的單調。步道石板的麵具也還是見得冷淡而且堅凝。忽然間,仿佛起了黑死病似的,這裏的人們從那臉上將偌大的淚珠落在漿糊盆裏了。他們在貼告示。那上麵所寫,是簡明,嚴厲,無可規避的。就是:

全體知照!

本市居民的生存資格,將由格外嚴辦委員會所設之三項委員會分區檢查。醫學的及心理學的查考,亦於同地一並舉行。凡認為毋庸生存之居民,均有於二十四小時內畢命之義務。在此時期中,準許上告。其上告應具呈文,送至格外嚴辦委員會之幹部。至遲在三小時後即可予以答複。倘有毋庸生存之居民,而因意誌薄弱或愛惜生命,不能自行畢命者,則由朋友,鄰人,或特別武裝隊執行格外嚴辦委員會之判決。

注意:

1. 凡本市居民,應絕對服從格外嚴辦委員會之辦法與斷結。對於一切訊問,應有明確之答詞。其有認為毋庸生存者,則各就其性格,製成調查錄。

2. 所頒發之命令,必以不折不撓之堅決,徹底施行。凡有人中贅物,妨害正義與幸福之基礎上之人生改造者,均除去不貸。命令遍及於一切市民,無論男女貧富,決無例外。

3. 在施行檢查生存資格期間,無論何人,均不準遷出市外。

二 激昂的第一浪

“你讀了麼?”

“你讀了麼?!”

“你讀了麼!!?你讀了麼?!!”

“你見了麼!?你聽到了麼!?”

“你讀了麼?!!”

這市裏到處聚集起人堆來。交通梗塞了。人們忽然脫了力,靠在牆壁上。許多人哭起來了。暈過去的也不少。到得晚上,這樣的人們就上了可驚的數目。

“你讀了麼?”

“可怕!嚇人!連聽也沒有聽到過!”

“但其實是我們自己選舉了這格外嚴辦委員的,是我們自己交給了他們一切全權的!”

“對,這是真的。”

“錯的是我們自己的胡塗透頂。”

“這是真的,我們自己錯。但我們是意在改良生活的呀。誰料得到那委員會竟這樣嚇人的簡單地來解決這問題呢?”

“由委員會裏的那一夥人!由那一夥人!”

“你怎會知道?名單已經發表了麼?”

“一個熟人告訴我的!亞克選上了會長!”

“什麼!亞克麼?這多麼運氣嗬!”

“真是。實在的!”

“多麼運氣嗬!他的人格是幹淨的!”

“自然!我們用不著擔心了:這將真隻是除去那人們裏的廢物!不正要沒有了!”

“你說下去呀,可貴的朋友,你怎麼想,人們肯給我生存麼?我是一個好人!船要沉了的時候,二十個船客跳到舢板上去,我就是一個,你想必一定知道的。舢板載不起這重量,大家都要沒命了。必得五個人跳下水,來救那十五個。我就在這五個裏。我自動的跳在海裏了。你不要這麼懷疑的看我呀。我現在是老了,沒有力氣了,但那時卻是年青,勇敢的。你那時沒有聽到這件事麼?所有的報上都登載過的。別的四個都淹死了。隻有我偶然得了救。你看來怎麼樣,人們肯給我生存下去麼?”

“還有我呢,市民?我?我將我的一切東西都給了窮人。這是一直先前的事了。我有文件的證據。”

“我不知道。這都和格外嚴辦委員會的立場和目的是不相合的。”

“你讓我來告訴你罷,可敬的同鄉,單於自己的關係人有用處,是還不能保證這人的生存資格的。倘使這樣,那就凡有看管小孩的傻鴉頭,也都有生存的權利了。這事情過去了!你多麼落伍嗬!”

“那麼,人類的價值,是在什麼地方呢?”

“人類的價值,是在什麼地方呢?”

“這我可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為什麼向我們來講講義的?”

“對不起,我隻說我所知道的罷了。”

“市民們!市民們!瞧呀!瞧!人們在這麼跑!暴動了!恐怖了!”

“阿呀,我的心嗬!我的心嗬!阿呀,上帝嗬!救救罷!救救罷!”

“停下!站住!”

“不要擴大恐怖!”

“站住!”

三 大家逃走

人堆在街上逃過去。紅顏的少年在奔跑,臉上顯著無限的駭怕。從商店官署出來的規矩的人員。穿著又白又挺的襯衣的新女婿。男子合唱隊裏的腳色。紳士。說書人。打彈子的。看電影的晚客。鑽謀家。無賴漢。白額捲發的騙子。愛訪朋友的閑人。硬脖子。鬥趣的,流氓,空想家,戀愛家,坐腳踏車者。闊肩的運動家,饒舌家,欺詐家,長發的偽善家,疲乏的黑眼珠的無謂的憂鬱家,青春在這後麵藏著冰冷的空漠。唇吻豐肥而含笑的年青的吝嗇家,沒有目的的冒險家,吹牛家,興風作浪家,善心的倒運人[13],伶俐的破落戶。

肥胖的,好吃懶做的女人們在奔跑。瘦長的柳枝子,多話,懶散,風騷。呆子和聰明人的老婆,多嘴的,偷漢的,嫉妒的和鄙吝的,但現在都在臉上顯著惶急。因為太閑空了,染染頭發的傲慢的癡婆,以及可愛的堂客,還有那孤單,無靠,不識羞,乞憐的無所不可的娼婦,都為了驚愕,將那一向寶愛下來的容姿之美失掉了。

瘦削的老翁,大肚子的胖子,彎腿的,高大的,漂亮的,廢人們在奔跑。經租帳房,當鋪掌櫃,監獄看守,洋貨商人,和氣的妓院老板,分開了褐色發的馬夫,因為欺瞞和卑鄙而肥胖了的家主,打扮漂亮的博徒,凸肚的蕩子。

他們成了擠緊的大群,向前在奔跑。百來斤重的汗濕淋淋的衣服,帶住著他們的身體和手腳。從他們的嘴裏,吐出濃厚的熱氣來。詛咒和哀鳴,令人耳聾的響徹了寂靜的搬空了的房屋。

許多人帶著自己的東西在奔跑。用了彎曲的手指,拖著被褥,箱籠和匣子。抓起寶石,小孩,金子,叫喊著,旋轉著,兩手使著勁,又跑下去了。

但人們又將他們逼回來了。像他們一類的人們,來打他們,迎麵而來,用手杖,拳頭,石塊打,用嘴咬,發著極可怕的喊聲,於是這人堆就逃了回來,拋下了死人和負傷者。

到傍晚,市鎮又恢複了平常的情形。人們抖抖的坐在自己的房中,鑽在自己的床上。在狹小的,熱烈的腦殼裏,就像短短的尖細的火焰一樣,閃出絕望底的希望來。

四 辦法是簡單的

“你姓什麼?”

“蒲斯。”

“多大年紀?”

“三十九。”

“職業呢?”

“我是卷香煙的。”

“你要說真話嗬!”

“我是在說真話呀。我忠實的做工,並且贍養我的家眷,已經十四年了。”

“你的家眷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