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花
B.拉甫列涅夫作靖華譯
當大齊山雙峰上的晨天,發出藍玉一般的曙色的時候,當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藍玉般的天上浮動的時候,齊山就成了黑藍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鵝絨般的靜寂的深穀上。
陣陣的冰冷的寒風,在花園的帶著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牆頭上的帶著灰塵的荒草上,在濺濺的冰冷的紅石河床的齊山上吹著。
龍吟虎嘯的寒風,捋過那一搖三擺的木橋,掊擊到茶社的低矮的院牆上。
白楊也抖擻著,欄幹上搭的花地氈的穗子,也被吹了起來,帶著黑綠胡須的茶社主人石馬梅,睜開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爛眼。
將帶著皺皮長著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緊緊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綻裏露著爛棉絮。
用鐵火箸子把爐子裏將熄的炭火撥了撥。
黎明前的寒風,分外的刺骨而惡意了。阿拉郝[14]送來這一陣的寒風,使那些老骨頭們覺得那在齊山雙峰上居住的死神將近了。
但阿拉郝總是慈悲的,當他還沒有要出那冰寒的嚴威的時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經閃出了一片光豔奪目的光輝,山脊上已經燃起了一輪莊嚴的血日。
雄雞高鳴著,薄霧在深穀的清泉上浮動著。
已經是殘冬臘盡的時候了。
石馬梅麵朝太陽,坐在小地氈上深深的拜著,幹瘦的白唇微動著,念著經。
“梅吉喀!”
“幹嗎?”
“把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馬上就去!”
梅吉喀打著嗬欠,由一間小屋裏出來。
戴著壓平了的軍帽,灰色的捲發,由軍帽下露出來,到得那曬得漆黑的臉上。
他的眼睛閃著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輝,他的嘴唇是豐滿的,外套緊緊的箍在他那健壯的花剛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後邊的衣縫都掙開來。
梅吉喀眯縫著眼睛去到拴馬場裏吃得飽騰騰的馬跟前。
他現在二十三歲,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時候,老媽子們都這樣稱呼他,有時稱梅陀羅,在晚會上的時候,一般姑娘們也都是這樣稱呼他。
兩年來他已經把梅陀羅這名字忘掉了,現在都叫他的官名:騎兵九團二連紅軍士兵李德文。
現在環繞他的,不是故鄉的曠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鄉的沃壤,而是終年積雪的石山,順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語,居心莫測,操著異樣語言的人民。
帖木兒故國的山河,亞細亞的中心,四通八達的通衢,從亞力山大的鐵軍到史可伯列夫的亞普舍倫半島的健兒,古今來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這熱灼的黑沙漠裏。
但是戴梅陀不想這些。
他的事情很簡單。
馬,槍,操練和有時在山上剿匪時剽悍英勇的小戰。
戴梅陀牽了兩匹馬,捆著捆肚,很和藹的馬肚子上拍著。
“嗬——嗬,別淘氣!……好好站著!……別動!……走的時候你再跑。”
馬統統披好了。戴梅陀騎了一匹,另一匹馬上騎著一位笨鱉似的郭萬秋。
馬就地即飛馳起來,黃白的灰球,隨著馬蹄在鎮裏街上飛揚著。
市場裏雜貨的顏色,一直映入到眼簾裏。今天禮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鄉來趕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鎮是很大的。從人叢中擠著非常的難。
兩匹馬到這裏慢慢的走著,那五光十色的貨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這家鋪子裏擺著地氈,綢緞,刺繡,銅器,金器,銀器,錦繡燦爛的酒白帽[15]和柳條布的花長衫。
鋪子裏邊的深處,是半明半暗的。陽光好似箭頭一般,由屋頂的縫隙裏射進來,落到那貴重的毛氈上,家中自染的毛織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裏,也映著鮮血一般的紅斑。
門限上蹲著一位穿著繡花撒鞋,頭上裹著比羽毛還輕的印度綢的白頭巾,長著黑胡子的人。
刮了臉的腫脹的雙頰上發著黑青色。眼睛半睜半閉著,安靜恬淡中含著一種不可言狀的神氣。這樣的眼睛,戴梅陀無論在奧利尚,無論在白寺,無論在法司都,無論在畿輔,就是在那繁華的莫斯科也沒有看見過的。
望著這樣的眼睛好象望著魔淵似的,真真有點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這裏已經兩年了,但是無論如何總是看不慣。
就是死人的眼裏,也表現著這種令俄國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見了一個巴斯馬其[16]的頭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腸鳥道上被紅軍的子彈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樹下的草地上,頭枕著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開著,白牙咬著下嘴唇,睜得牛大的眼睛瞪著麵前的胡桃樹根。
在他那已經幪上一層濁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帶著那樣安靜的,無所不曉的勝利的秘密。
戴梅陀無論如何是不能明白這個的。
集上收攤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圍牆間蜿蜒著。
誰知道是誰把它們這樣修的呢,但是到處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鎮起,一直到汗京義斯克·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處都蜿蜒著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著,橫斷在水渠裏,有的蠕行到山頂上,有的橫斷在牆跟前,深入到圍牆裏,有的穿過了弓形的牌樓,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麼地方去。
土圍牆好似獄牆似的永遠的死寂,空虛,無生氣。
街上沒有窗子,沒有房子,隻有帶著雕刻和打木蟲蝕成花紋的深入到圍牆內的木門。
他們不愛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惡的眼睛,堅厚的土圍牆,隔絕了外人的眼睛,保護著這三千年的安樂窩。
戴梅陀與郭萬秋懶洋洋的騎著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著煙草,吸著,噴著藍煙。
“哦,他媽的,這些鬼地方!”
“什麼?”郭萬秋問道。
“什麼,到此地兩年了,好象鑽在墓坑裏一樣。所見的隻有灰塵和圍牆!多麼熱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語,向前望著。
一個四不像的灰藍色的東西,帶著四方形的黑頂,在春光裏由圍牆的轉角處冒出來浮到路上。
望見了騎馬的人,就緊緊的貼在牆上了。
當紅軍士兵走跟前經過的時候,它完全貼到牆上去了,隻有身子在隔著衣服抖顫著,隻有那睜大的,不動一動的眼裏的黑睛珠,隔著琴白特[17]的黑網迸著驚懼的火星。
戴梅陀惡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見了嗎?……你看這像人形嗎?可以說,我們家裏的女人雖說不像人,但總還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夠再明了的表現自己的意思,但郭萬秋同情的點著頭。“可是這是什麼呢?木頭柱子不是木頭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臉上好象監獄的鐵絲網一樣罩著,不叫人看見,你要同她說一句話,就會把她駭的屁滾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來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腸子都會叫他挖了出來的。”
“不開通,”郭萬秋懶洋洋的說:“他們識字的人太少,識字的人,也不過隻會寫個祈禱文。”
街盡了,已經發青了的兩行楊柳中間的道路也寬曠了。
巍峨大齊山上的積雪,隔著這路旁的楊柳,閃著藤色,藍色,淡紅色的光輝。
路旁水渠的水濺濺的流著。
春日的小鳥,在楊柳枝上宛轉的歌唱著。
在路的轉角處,有一個草場,那裏堆著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馬,把馬拴到路旁的木樁上,就去弄幹草去了。
這裏的巨紳就是亞布杜·甘默。
雅得仁鎮上最大最富的商鋪,就是亞布杜·甘默的商鋪,就是戴梅陀和郭萬秋由跟前經過的時候,屋子裏邊的深處,由箭頭一般的射進去的陽光,地氈上映著鮮血似的紅斑的鋪子。
甘默是一個巨紳,而且是一個聖地參拜者。青年的時候,同其餘的參拜者結隊去參拜聖地麥加。
從那時起,頭上就裹著頭巾,作自己尊嚴的標誌。
當他回到故鄉雅得仁那天的時候,這青年參拜者的父親,請了些鄉裏極負勝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會。
波羅飯在鍋裏烹調的響著,放著琥珀一般的蒸氣。盤子裏滿裝著食品。
發著綠黃寶石色的布哈爾無核的葡萄幹,加塔古甘和加爾孫的蜜團,微酸的紅玉色的石榴子,希臘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黃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紙包著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盤內的茵沙爾得[18]泛著濃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齊嚴肅的坐到父親的右旁的上座上,這天他親自來款待賓客,席上每個賓客敬他的飲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間敘述著他的遊曆,敘述著那用土耳其玉鑲飾的教堂的圓頂,和用黃金鋪著街道的城市,敘述著葉芙拉特穀的玫瑰園,在那裏的樹枝上歌著的帶著青玉色尾巴的金剛鳥,在山洞裏住著的有長著翅膀的美麗的仙女。
敘述著死的曠野,在那裏阿拉郝的憤火散了整千整萬的異教者,到了夜裏的時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屍抓出來到地獄去,而狗頭鐵身的野人襲擊著來往的旅隊。
來賓都大吃大嚼著波羅飯,拌著嘴,都爭先恐後的角逐著那甘美的一臠,象是都很注意的聽著,點著頭,驚異的插著嘴。
“難道嗎?……阿拉郝萬能嗬!”
不久甘默的父親就歸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鎮上最富的一家商鋪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質樸而且正經。不把父親的遺產虛擲到吃喝嫖賭上,他把錢統統積蓄著。
甘默已經討了兩個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獸,結實得好似胡桃一般,這熱烘烘的夜間的果子,正合《可蘭經》上所說的“最強壯的種子,落到了未曾開發的處女地裏。”
甘默的心與手,在雅得仁鎮上是鐵硬的,數百佃農和傭工,都在他那產米和棉花最豐饒的田地裏耕種著,都在他那滿枝上的果實結的壓得樹枝都著了地的果園裏作著工。
當藍眼睛的俄國人在城裏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時候,後來,秋天在炮火連天中,窮光蛋奪取了政權向富而有力的人們宣戰的時候,佃農和傭工們都由甘默的田地裏跑了,可怕的穿著皮短衣的,隻承認自己腰裏掛著的手槍匣中的東西為正義的人們,把甘默的田地奪去的時候,——他就默然的隱忍著一切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