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梅陀割著幹枝的頭端,舉目一望,甚覺茫然。隔著疏枝望見一副兩頰緋紅的可愛的驚人的美麗的容顏。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陽一般的發著光輝,豐滿的美麗的半月形的雙唇上掛著微笑。
伸著纖手,火焰一般的抖顫著,到那強壯的獸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觸了一下。
後來把手指貼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來,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動一動的,驚愕的欣喜的久站著。
“怎麼不做活呢,老總?”走到他跟前的甘默問著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會。
“有點累了……太陽曬得太利害。好!”
“太陽是好的。太陽是阿拉郝做的。太陽——不分善人惡人一齊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連你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這胖鬼討這樣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這狗仔子。”他心裏想著。
後來拿起刀子,惡恨恨的,聚精會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時候。
這夜在營房裏的硬床上,在同誌們的甜睡中和氣悶的暑熱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總想著那驚人的麵容。
“這樣一朵纖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來紅一樣。嫁了這樣一個鬼東西。大概打的怪可憐的。”
那美麗的麵容招喚的可愛的給他微笑著。
工作快到完結的時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園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對園子滿懷著惜別的心情。
他割著葡萄枝,時時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著,——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難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園裏移動著可笑的口袋,麵上蓋著極密的琴白特,隔著它什麼也辨不出來的。
已經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園頭坐下休息,卷著煙草。
當擦洋火的時候,覺得肩上有種輕微的接觸,並望見伸著的手。他快忙的轉過身來,但琴白特沒有揭開。
隻聽得低微的耳語,可笑的錯誤的異地的語言。
“弗作聲,老總……夜……雞啼……牆頭……你知道?”她趕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圍牆的破牆頭指著。
“我等你。等老總……甘默亞拉馬日沙一旦[20]……老總好!……美麗亞愛老總。”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麗亞藏起了。
戴梅陀連嗬嗬一聲都沒來得及。
向她後邊望著,搖著頭。
“真是難題!一定是找我來幽會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別跳到坑裏去!這次一定沒有好下場。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擲了煙卷,起來。
郭萬秋走來了,甘默在他後邊跟著。
“嗬,活做完了,掌櫃的!”
“謝謝。老總們真好,真是會做活的人。來吃果子吧。來當客吧。”
甘默給紅軍士兵們握了手,送到門外。
血紅的太陽吞沒了曠野的遼遠的白楊的樹頂。
戴梅陀不作聲的走著,望著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嗎?”
戴梅陀抬起頭來,聳了聳肩。
“你瞧,這是多難的事。掌櫃的女人請我半夜去幽會的。”
郭萬秋好象樹盤似的站在當路上,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來。
“不撒謊吧?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戴梅陀短簡的答著他。
“這麼這麼……你怎麼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麼?”
“同他們來往是危險的!他們是凶惡的人!不要頭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許我把他們的頭拔下來的。不過別把她弄到火坑裏去。叫我去就去,因為她很請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討厭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麼呢,祝你們的好事成功吧。”
“郭萬秋,你別開玩笑,因為這不是什麼兒戲。我覺得那女人在那紳士手裏,好似畜牲一樣活受罪。她要人的話去安慰呢,去同她談知心話呢。”
“你怎麼同她談呢?她不會說俄國話,你不會說她們的話。”
戴梅陀聳了聳肩,嘯著,仿佛想逐去那無益的思想,說:
“要是愛,那就用不著說。心心相……”
晚飯後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煙,決然的起來到排長那裏去了。
“魯肯同誌,請把手槍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幹什麼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請我去看他們結婚的。請讓我去玩一玩,手槍帶著可以防什麼意外,因為他住在鎮外花園裏,夜間回來方便些。”
“如果要發生什麼事情呢?”
“要是有手槍,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的。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附近沒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長由手槍匣裏把手槍掏出來,給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槍接到手裏,看了看,裝在兜裏。
十一點鍾的時候,他由營房出來,順街上走著。
薄霧起了,很大的,傾斜的,暗淡的,將沒的月亮在薄霧裏抖顫而浮動著。
到會期還有兩小時。
戴梅陀下了狹街道的斜坡,走到橋跟前,過了齊河,坐在岸邊的一個大平石上。
濺濺的河流,沸騰著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橋柱上,飛濺到空中,空氣中都覺得濕潤而氣悶。
齊山峰上的積雪,映著淡綠的真珠的光輝。
戴梅陀坐著,凝視著石間的急流組成的花邊似的旋渦,卷了起來,又飛了出去,一直看到頭暈的時候。
第一聲雄雞的啼鳴遠遠的由鎮中的深處送來。
戴梅陀由石上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向山走去了。走過了死寂的集市。在鋪子旁邊,一匹在曠場上閑跑的馬,走到他跟前,熱騰騰的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幹草氣撲到他臉上,馬低聲的溫和的嘶著。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轉入一條熟識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園走去了。
心髒一步比一步擊得響而且快起來,鬢角的血管也跳起來,發幹的舌頭勉強能在口裏打過彎來。
右邊展開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著習慣劃一個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導員的講演,就低低的罵了一句算了。
跨過了殘垣,沿著楊柳樹行,無聲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園中的破牆頭跟前。破牆頭好似一個破綻一般,在灰色的圍牆上隱現著。
破牆頭對麵兀立著一個被伐的樹盤。戴梅陀坐到上邊,覺得渾身在發著奇怪的寒顫,手入到兜裏握住那暖熱了的手槍。
雄雞又鳴了。月亮完全沒入山後,周圍黑暗了,寒氣上來了。
細枝在樹杪裏沙沙作響,多液的花蕾發著香氣。
牆那邊嘩喇的響了一聲。戴梅陀坐在樹盤上,向前伸著身子。
破牆頭上出現了一個黑影。
她向周圍環顧了一下,輕輕的跳到荒原裏。
“老總?……”戴梅陀聽到抖顫的微語。
“這裏!”他答道,站起來,幾乎認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撲向前去,那抖顫的燒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裏顫動著。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會把她緊緊的抱住貼著自己。
他語無倫次的微語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愛的小姑娘!”
美麗亞偏著頭,用那黑溜溜的,火熱的,無底井一般的眼睛望著他的臉,後來雙手抱著他的頸,把頰貼到他的頰上,低語些什麼溫柔的,抖顫的,動情的話。
戴梅陀不懂,隻緊緊的將她擁抱著,用嘴唇去找著她的嘴唇,當找著的時候——一切都沉沒在響亮的旋風裏了。
好似齊山積雪上赤霞的反光,一連三夜在燃燒著。
戴梅陀成了瘋瘋癲癲,少魂少魄的了。紅軍兵士們都哈哈大笑著,猜七猜八的胡亂推想著。
但是他的心兒全不在這上邊,就是白天當洗馬,練習去障礙,或聽政治指導員講演巴黎公社的時候,那無底的眼睛和紅玉的嘴唇現到他麵前,遮住了一切!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夜裏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雞鳴以前,溫順的女人接受著憎恨的丈夫的寵愛,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當性欲滿足了以後,就上到二層樓上,不久,當他的鼾聲把蘆葦風屏震動的時候——她就一聲不響的起來,好似看不見的黑影一般,經過葡萄園去到水渠上,仔仔細細的由嘴唇上,頰上,乳上,將丈夫擁抱的痕跡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複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牆頭跑去了。
她兩三小時無恐懼,無疑惑的同俄國的,強壯的,羞答答的,溫柔的士兵飲著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給她微語著那些不明白的動情的蜜語,好象她給他微語的那些一般。
當第三夜完了以後,美麗亞回來的時候,宰拉睡醒了,到園子去上茅房。
她看見一個黑影在樹間輕輕的移動著。
初上來把她駭了一跳——是不是惡鬼在園中遊魂,等著拉她到地獄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麗亞。
搖了搖頭,回到房裏,又蓋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訴了甘默。
不是因為妒嫉。她愛惜而且憐憫美麗亞,可是,——不成規矩。良家的女子夜裏不應當不知去向的在園裏走。
甘默的血湧上了心頭,把眉頭一皺,說道:
“別作聲!……”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層樓上,美麗亞起來了。
甘默靜悄悄由二層樓上下來,跟在她後邊,爬過了葡萄園。
看著美麗亞如何的在水渠裏洗身子,如何走到破牆頭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裏。
他爬到牆跟前,由破牆頭上望著。
心血湧到頭上來,腿也抖顫了。惡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時想到同老總幹是危險的。老總一定有手槍,當甘默還沒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時候,老總會早用手槍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齒咬著圍牆的幹土,順著嘴唇流著白沫。但不作聲的冷結在氣瘋的緊張的注意中。
他看見美麗亞如何同戴梅陀辭別,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鎮裏的街上走去,美麗亞如何的在他背後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