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3\u000b\u0003\u000f+L. 綏甫林娜
關於列寧,起了各式各樣的謠言。有的說,原是德國人;有的說,不,原是俄國人,而受了德國人的雇用的;又說是用了密封的火車,送進了俄國;又說是特到各處來搗亂的。先前的村長什喀諾夫,最明白這人的底細。他常常從市鎮上搬來一些新鮮的風聞。昨天也是在半夜裏回來的。無論如何總熬不住了,便到什木斯忒伏的圖書館一轉,剝剝的敲著窗門。瘦削的短小的司書舍爾該·彼得洛維支嚇了一跳,離開桌子,於是跑到窗口來了。
他是一向坐著在看報的。
“誰呀?什麼事?”
什喀諾夫將黑胡子緊緊的貼著玻璃,用尖利的聲音在雙層窗間叫喊道:
“逃掉了!用不著慌。今天夜裏是不要緊的!剛剛從鎮上逃走了!”
“阿呀,晚安。亞曆舍·伊凡奴衣支!究竟,是誰逃掉了呀?”
“列寧嗬。從各家的銀行裏搜括了所有的現款,躲起來了。現在正在追捕哩。明天對你細講罷。”
“坐一坐去。亞曆舍·伊凡諾維支,就來開門了。”
“沒有這樣的工夫。家裏也在等的。明天對你細講罷。”
“帶了報紙來沒有呀?”
“帶了來了。但這是陳報紙,上麵還沒有登載。我是在號外上看見的……呸,這瘟馬,布爾塞維克的瘟馬,忒兒忒兒。”他已經在雪橇上自己說話了。“不要著忙呀!想家罷咧,想吃罷咧!名字也叫得真對:牲口……”
但是,到第二天,就明白了昨夜的歡喜是空歡喜。在市鎮上受了騙的。一到早晨,便到來一個帶著“委任狀”的白果眼的漢子,而且用了“由‘蘇那爾科謨’給‘蘇兌普’的‘伊司波爾科謨!’”[30]那樣的難懂的話語,演起說來。列寧並沒有逃走。
在納貝斯諾夫加村,關於列寧的謠傳還要大。這村子裏,有學問的人們是很多的。那是教徒。他們稱讚從俄國到這裏來的,好象到了天堂一樣。於是就叫成了納貝斯諾夫加[31]。教徒們因為要讀聖書,這才來認字。在和坦波夫加的交界處——這是一個叫作坦波夫斯珂·納貝斯諾夫斯珂伊的村——用一枝釘著木板的柱子為界。那木板,是為了識字的人而設的。黑底子上用白字寫道,“納貝斯諾夫加,男四百九十五名,女五百八十一口。”這板的近邊,有坦波夫加的幾乎出界了的房屋。有各色各樣的人們。納貝斯諾夫加這一麵,比較的幹淨。但在坦波夫加那麵,隻要有教育,年紀青的腳色,卻也知道列寧,而農婦和老人,則關於布爾塞維克幾乎全不明白,單知道他們想要停止戰爭。至於布爾塞維克從那裏來的呢——卻連想也沒有想起過。是單純的人們,洞察力不很夠的。
村長什喀諾夫,是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坦波夫加的兵士將他革掉了。現在是不知道甚麼行政,那兵士叫作梭夫倫的在拜帥。在一回的村會上,他斥罵什喀諾夫道:
“這多嘴混蛋!你對於新政府,在到處放著胡說白道的謠言。”
梭夫倫並不矮小,而且條直的,但還得仰看著什喀諾夫的眼睛,用烏黑的眼光和他搗亂。什喀諾夫要高出一個頭。他也並不怯,但能捉摸人們的脾氣,輕易是不肯和呆子來吵架的:
“擺什麼公雞撲母雞的勢子呀?不過是講了講從市鎮上聽來的話罷了。不過是因為人們謊了我,我就也謊了人。豈不是不過照了買價在出賣麼?”
農人們走了過來,將他們圍住。有委任狀的那人喝茶去了。集會並沒有解散。村裏的人們,當挨家挨戶去邀集的時候,是很費力的,但一旦聚集起來,卻也不容易走散。一想也不想的。
大家在發種種的質問之間,許多時光過去了。村裏的教友理事科乞羅夫,在做什喀諾夫的幫手:
“梭夫倫·阿爾泰木諾維支,不要說這種話了。亞曆舍·伊凡諾維支是明白人。不過將市鎮上聽來的話,照樣報告了一下。即使有點弄錯……”
梭夫倫並不是講得明白的腳色,一聽到科乞羅夫的靜靜的,有條有理的話,便氣得像烈火一樣,並且用震破講堂的聲音,叫了起來。集會是往往開在學校裏的。
“同誌!市民!納貝斯諾夫加的東西,都是土豪!唱著小曲,不要相信那些東西的話。現在,對你們講一句話!作為這集會的議長講一句話!”
他說著,忽然走向大家正在演說的桌前去。退伍兵們就聚集在他旁邊。漲滿著貧窮和魯鈍的山村的退伍兵的老婆和破衣服,就都跟在後麵。納貝斯諾夫加的村民,便跟著坦波夫加的商人西乞戈夫,都要向門口擁出去了。
“不要走散!科乞羅夫會來給梭夫倫吃一下的。”迅速地傳遍了什喀諾夫的低語。
梭夫倫的暗紅色的卷頭發,始終在頭上飛起,好象神光一般。下巴胡子也是暗紅色的,但在那下巴胡子上,不見斤兩。眼睛裏也沒有威嚴的地方。隻有氣得發暗的白眼珠,而沒有光澤。
“同誌們!納貝斯諾夫加的財主們,使我們在街頭迷了路。我們在戰場上流血的時候,他們是躲在上帝的庇蔭裏的。嘴裏卻說是信仰不許去打仗。現在是,又在想要我們的血了。讚成戰爭的政府,是要我們的血的。我們的政府,是不要這個的。”
集會裏大聲回答道:
“不錯,坐在上帝的庇萌裏,大家在發財!”
“並且,我們這一夥,是去打了仗的!隻有義勇隊不肯去。”
“我們是不怕下牢監,沒有去打仗的!”
“契勃羅烏嗬夫剛剛從牢監裏回來了哩……”
“講要緊事,這樣的事是誰都知道的!”
“契勃羅烏嗬夫是為了他們的事,在下牢監的!然而我們這些人,是失了手,失了腳的呀!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的。名譽在那裏?”
“你們也不要到這樣的地方去就好了!”
“!大肚子裝得飽飽的。一味爭田奪地!豈但夠養家眷呢,還養些下牢監的……”
“什麼話!打這些小子們!畜生!”
“住口!議長!”
“言論自由呀……”
“梭夫倫,演說罷!”
“什麼演說!這樣的事,誰都知道的!”
“無產者出頭了!便是你們,隻要上勁的做工……”
騷擾厲害起來了。聲音粗暴起來了。
梭夫倫挺出了胸脯,大叫道:
“同誌們!後來再算帳。這樣子,連聽也聽不見!讓我順次講下去。”
什喀諾夫也鎮靜了他的一夥:
“住口!住口!讓科乞羅夫來扼死這小子。”
大家都靜默了。在激昂了的深沉的不平漸漸鎮定下去的時候,便開始搖曳出梭夫倫那明了的,濃厚的聲音來:
“同誌們!那邊有著被搜刮的山穀對麵的村民。那些人們,現在是我們的同誌。我們呢,就是你們的同誌!但是納貝斯諾夫加的農民是財主。無論誰的田地,他們都不管。他們全不過是想將我們再送到塹壕去。他們要達達納爾斯!他們是這樣的東西!他們用了上帝的名,給我們吃苦。用了聖書的句子,給我們吃苦。他們是,還是稱道上帝,於自己們便當一些。富翁是容易上天堂的。先在這地上養得肥肥胖胖,於是才死掉……”
什喀諾夫忍不住了。有人在群集裏發了尖聲大叫著。
“不要冤枉聖書罷!聖書上不是寫著窮人能上天堂麼……”
梭夫倫搖一搖毛發蓬鬆的頭,於是烈火似的燒起來了。他用了更加響亮,更加粗暴的聲音,像要劈開大家的腦殼一般,向群眾大叫道:
“聖書上有胡說的。富翁是中上帝的意的。有錢的農民很灑脫,對人客客氣氣。但是,即使對手在自己麵前脫了帽,不是這邊也不能狗似的搖尾巴麼?在窮人,什麼都是重擔子。所以在窮人,無論什麼時候就總懷著壞心思。這是當然的!富翁和貴族們拉著手,什麼都學到了。可是窮人呢,連祈禱的句子,也弄成了壞話的句子。弄得亂七八糟。聖書上寫道,勿偷。但因為沒有東西吃,去偷是當然的。聖書上寫道,勿殺。但去殺是當然的。”
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嘮叨起來了:
“這好極了!那麼,就是教去偷,去殺了呀!”
“這真是新教訓哩!”
“聽那說話,就知道這人的……”
“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就是布爾塞維克嗬!”
“原來,他們的頭領就坐過牢的!”
山村的村民又是山村的村民,在吼著自己們的口吻:
“媽媽的!扼殺他!”
“殺了誰呀?我們這些人殺了誰呀?”
“當然的!打那些畜生們!”
老婆子米忒羅法夫娜覺得這是議論移到信仰上去了,便在山村的群眾裏發出要破一般的聲音道:
“正教的教堂裏有聖餐,可是他們有什麼呢?”但言語消在騷擾裏麵了。手動起來了,叫起來了,發出噓噓的聲音,滿是各種的語聲了。所有一切,都合流在硬要起來的呻喚聲的野蠻的音樂裏了。
開初,梭夫倫是用拳頭敲著桌子的,但後來就提起了椅子,於是用椅子背敲起桌子來。聽眾一靜下去,就透出了名叫萊捷庚這人的尖銳的叫喊:
“是我們的政府嗬!這就夠了。他們已經用不著了……”
於是又是群眾的呻吟和叫喚。不慣於說話,除了粗野的咆哮和騷擾之外,一無所知的群眾。誰也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互相作勢,搖著拳頭威嚇,互相衝撞,推排。快要打起來了。
科乞羅夫推開群眾,闖到桌子那麵去了。他用那強有力的手,架開了誰的沉重的拳頭。從梭夫倫那裏挖取了椅子,仍舊用這敲起桌子來。納貝斯諾夫加的人們靜下去了。梭夫倫也鎮靜了自己的一夥。靜下去的喊聲,在耳朵裏嗡嗡的響。於是科乞羅夫的柔和的,懇切的,愉快的低音,便湧出來了:
“兄弟們!野獸裏是剩著憎惡的,但在人類,所需要的卻是平和和博愛。”
在那柔和的聲音裏,含著牧師所必具的信念和威嚴。這使群眾平靜了。但萊捷庚卻唾了一口,用惡罵來回答他。別的人們都沒有響。
“憤怒的人的眼睛,是看不見東西的。耳朵,是聽不見東西的。為什麼會這樣的呢?為什麼兄弟梭夫倫,會將自己送給了憎惡的呢?我們是,不幸為了我們的信仰,受著舊政府的重罰。因為要救這信仰,所以將這信仰,從俄國搬到這裏來了的。是和家眷一起,徒步走到寒冷的異地來了的。為要永久占有計,便買下了田地。然而怎樣。兄弟們,你們沒有知道這一回事麼?全村統統是買了的!然而,我們的田地,是用血洗過的。是嗬,是嗬!舊政府捉我們去做苦工的時候,你們曾經憐憫過我們。便是我們裏麵,凡有熱心於同胞之愛的人,也沒有去打仗。但是,這樣的人,自然是不會很多的。我們——做著福音教師的我們,實在也去打仗。我的兒子,就在當兵。我們是,和你們一起,都在背著重擔的……”
科乞羅夫是說了真話的。在那恰如塗了神聖的膏油一般的聲音裏,含著親密,經過了會場的角角落落,使聽眾的心柔和了。群眾寂然無聲,都擠了上去。隻有梭夫倫擠出了鴨子一般的聲音。還有萊捷庚,用了病的叫喊來抗議:
“聖書匠!生吞聖書的!”
大家向他喝著住口,他便不響了。
科乞羅夫仿佛勸諭似的,坦坦然的在演說,恰如將鎮靜劑去送給病人一樣:
“對於布爾塞維克的教說,我們是並沒有反對的。正如聖書上寫著勿殺那樣,我們不願意戰爭。我們應該遵照聖書,將窮人拉起來。然而,人的教說,不是上帝的教說。人的教說,是常常帶著我們的罪障的,帶著奪取和給與——屈辱和邪念的。為什麼奪我們的田地的呢?我們並不是算作贈品,白得了田地的。這樣的事情,總得在平和裏,在平靜裏,再來商量才好。正因為我對於布爾塞維克的教說有著興味,所以在市鎮上往來。於是就知道了那主要的先生,乃是凱爾拉·馬爾克梭夫[32]。原來,他並非俄國人,是用外國的文字,寫了自己的教說的。這可就想看凱爾拉·馬爾克梭夫真真寫了的原本了。俄國的人們,他是可以很容易的勸轉的。怎樣拿過來,我們就照樣的一口吞下去。我們的習慣,是無所謂選擇。俄國人是關於教育,關於外國語,都還沒有到家。即使毫不疑心,接受外國的東西罷,但列寧添上了些什麼,又怎麼會知道呢?應該明白外國話,將凱爾拉·馬爾克梭夫的教說和俄國的教說,來比較一下子看看的。那時候,這才可以‘世界的普羅列泰利亞呀,團結起來’了!凡是政治那樣的事情,總該有一個可做基礎的東西。要明白事理,就要時間,要正人君子,要寂靜與平和。隻有這樣子的運用起來,這才能上新軌道。”
當這時候,響起了好象給非常的苦痛所擠出來的萊捷庚的叫一般的聲音。
“在巧妙的煽惑哩!這蠢才的聖書匠,同誌們,是在想將你們的眼睛領到不知道那裏去嗬!”
他突然打斷了科乞羅夫的演說。沒有豫防到,那演說便一下子中止了。
梭夫倫用了忿激的,切實的聲音,威壓似的叫道:
“夠了!真會迷人!我們是不會玩這樣的玩藝兒的。同誌們,他是咬住著田地的嗬!不要一相情願罷!”
又起了各種聲音的叫喊:
“是的!一點不錯!騙子!住口!”
“媽媽的!忘了聖書了!”
“給遏菲謨·科乞羅夫發言罷!”
“話是很不錯的!”
“後項窩上給他幾下罷。他忘掉了說明的方法了!”
“梭夫倫,你說去!替我們講話,是你的本分嗬。”
但萊捷庚跑上演壇去了。忿激的黑眼睛的視線,發著焮衝,顴骨上有分明的斑點的,瘦而且長的他,用拳頭敲著陷下的胸膛,發出吹哨一般的聲音,沙聲說道:
“我這裏有九口人!我的孩子雖然小,然而是用自己的牙齒弄平了地麵的。可是,那地麵在那裏呀?我的田地在那裏呀?喂,在那裏呢?我的兄弟,在戰爭上給打死了。可是,兄弟的一家裏,那裏有田地?這兄弟叫安特來,大家都知道,是賣身給了教會了的科乞羅夫給了他吃的麼?給了他田地麼?這些事,不是一點也沒有麼?兄弟是死掉了。科乞羅夫領了那兒子去。安分守己的在做裁縫。給那個科乞羅夫,是雖在他閑逛著的時候,也還是給他賺了不知道多少錢的。他卻還在迷人!如果我有運道!……”
他喊完了,咳了一下,吐一大口血痰在一隻手裏,揮一揮手,於是費力似的從演壇走下去了。
梭夫倫趕緊接著他站上去。他的臉顯著蒼白,眼睛黑黑的在發光。那眼光這才顯出威勢來。
“同誌們!不能永是說話的!我們不是聖書匠,好,就這麼辦罷,全村都進布爾塞維克黨。另外沒有別的事了!喂,米忒羅哈,登記起來!”
群眾動搖起來了,於是跳起來了,大家叫起來了。
“這是命令嗬!”
“再打上些印子去!反對基督的人們,總是帶著印記的。”
“該隱也這樣的!”[33]
“登記,登記!”
梭夫倫發出很大的聲音,想使大家不開口:
“全村都到我們這一麵來!他們是在想騙我們的!喂,窮的山村的人們,來罷!沒有登記的人,是不給田地的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