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 略悉珂
一
掛著成了蛛網一般的紅旗的竿子,突出在工廠的煙通的烏黑的王冠裏。那是春天時候,慶祝之日,為快樂的喊聲和歌聲所歡送,掛了起來的。這成為小小的血塊,在蒼穹中飄揚。從平野,樹林,小小的村莊,煙靄中的小市街,都望得見。風將它撕破了,撕得粉碎了,並且將那碎片,運到為如死的斜坡所截斷的廣漠裏去了。
烏鴉用竿子來磨嘴。啞啞地叫,悠然俯視著豎坑。十多年來,從這裏飛去了煙色的鳥群,高高地,遠遠地。
工廠的玻璃屋頂上,到處是窟窿。成著圈子,屹然不動的皮帶,從昏暗裏凝眺著天空。發動機在打磕睡。雨絲雪片,損傷了因皮帶的疾驅和擁抱而成銀色的滑車軸。支材是來支幹了的側板了。電氣起重機的有關節的手,折斷著,無力地從接合板下垂。螞蝗絆,尖腳規,革絆,螺絲轉子,像散亂的骸骨一樣,在巨靈的寶座似的刨削機的床上,淡白地發閃。
兜著雪花的蛛網,在旋盤的吉達裝置裏顫動。削過了的鐵條和挺子的鑿的齒痕上,停滯的痂來蒙上了薄皮。沿著燦爛的螺旋的截口,鐵舌伸出來將油舔盡,為了紅鏽的毒,使它縮做一團了。
從南邊的牆壁上,古色蒼然地,有銘——“至少請掛掛窗簾,氣悶”,貧寒地露著臉。牆壁還像先前一樣。外麵呢,已經受了槍彈和炸彈的傷。在這裏麵,可又曾爆發了多少信仰,哀愁,苦惱,歡喜,憤怒嗬!
唉唉,石頭呀!……還記得麼?……
就這樣,那全時代,在房角的萊伏裏跋機和美利堅機的運轉中,一麵被皮帶的呼嘯和彈的咂舌和兩齒車的對咬的音響,震得耳聾,一麵悄悄地翻下小冊子的頁子去。他們是由了肌肉的溫暖,來感覺那冰冷的車輪和杠杆的哀愁的罷?襲來的暴風雨,像農夫的播種一樣,將他們撒散在地球麵上了。塵封的刨削機的床,好幾回做了他們的演壇。白地上寫著金字的“萬歲”的旗,掛在支木上,正如掛在大門口似的……
二
鐵鍋製造廠的附近,鍋子當著風,在嗚嗚地呻吟。被光線所撕碎了的黑暗,向了破窗欞的窟窿張著大口。壓榨機之間,嘶嘶地在發呼哨聲。鏽了的地板上,撒散著尖角光塊。從窗際的積雪裏,露出三腳台,箱子,彎曲的鐵條來。手按的風箱,隱約可以看見。
在屋隅的牆壁上,在皮帶好象帶了褐色的通紅的巨浪的輪子下,斑點已經變黑了。這——是血。一個鐵匠,防寒手套給螞蝗絆鉤住了,帶了上去,掛在巨浪之上,恰像處了磔刑。在水壓機的螺旋的銳利的截口之處,蹬著兩腳,直到發動機停住。血和肉就紛飛到牆壁上,地板上,以及壓搖機上去。黃昏時候,將他從鐵的十字架上放了下來。十字架和福音書,在應急而速成的桌子上晃耀。鍋子的空虛裏,欷歔似的抖著安息的讚歌。於是沉沒於比戶的工廠的喧囂中了。蠟燭在染了鐵的手裏顫動。
……白發的米爾列基亞的聖尼古拉,從關了的鐵廠的壁上,通過了嚴寒的珠貝的藻飾,在看鐵鍋製造廠。
每年五月九日罷工以後。鐵廠的牆壁,為楓樹,白樺,白楊的枝條所裝飾,地板上滿鋪起開著小紅花的苜蓿來。唱歌隊唱歌了,受過毒打的脊梁彎曲了。從噴水帚飛迸而出的水晶的翅子,洗淨了這他們和鐵砧,鍋爐,汽錘,風箱。
因了婦女和孩子們的聲音,微笑和新衣服,熱鬧得像佳節一樣。鐵匠們領了妻,未婚妻,孩子們在工廠裏走。給他們看風箱和鐵砧。
祈禱一完,活潑的雜色的流,從廠門接著流向小市街去。中途分為幾團,走過平野,漂往樹林那麵,崖穀中間。而且在那裏施了各各的供養。廣漠的四周,反響了嘹亮的震天的聲音:“起來呀,起來呀。”……
三
院子裏麵,在雪下看見鏽了的鐵網和未曾在蒸氣之下發過抖的汽罐,黃黃地成半連山,一直排到鐵廠的入口。
發電所——熟睡了似的,孤獨的,和別處隔絕的工廠的中心——被雪所壓倒,正在發喘。號笛——曾經為了作工和爭鬥,召集人們,而且為了苦痛,發出悲鳴的聲音,已經沒有,——被人除去,不知道那裏去了。
門欄拆掉了。垂木和三腳台做了柴,堆在事務所的門口。它們被折斷,截短,成了骨頭,在看狂舞的火焰。而且等著——自己的運命。
看守們在打磕睡。火爐裏麵,畢畢剝剝發著爆音,還聽到外麵有被風所吹彎了的啞啞的烏鴉叫,事務所的凍了的窗,突出於積雪的院子中,在說昏話。這在先前,是為了汽錘的震動,為了旋轉於它上麵的聲音,反響,雜音,呼嘯,無時無刻不發抖的。有時候,鐵忽然沉默了。從各工廠裏,迸散出奔流一般的語聲和叫喚,院子裏麵,翩翻了滿是斑點的藍色的工作衣,變了樣子的臉,手。電鈴猛烈地響,門開開了,哥薩克兵進來了。幾中隊的兵,閃著槍刺,走了過去。號令響朗,揮鞭有聲。從各工廠裏,密雲似的飛出鐵閂,螞蝗絆,鐵片來。馬往後退了。並且驚嘶了。而一千的聲音的合唱,則將屋頂震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