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工作
A. 綏拉菲摩維支 作 文尹 譯
一
天亮了,靠近牆壁的架子上麵,一些罐頭,以及有塞子有標題的玻璃瓶,從暗淡的亮光裏顯露出來了,製藥師的高的櫃台也半明半暗的露出一個黑影來了。
向著街道的那扇大的玻璃門,還關閉著。另外有扇門卻開在那裏,可以看得見間壁房間裏的櫃台上躺著一個睡熟的人影呢。這就是昨天晚上值班的一個學徒。他沉溺在早晨的夢境裏,正是甜蜜的時候。
街道上的光亮了些。九月的早晨的冷氣透進了房屋,卡拉謝夫扯了一下那件當著被窩蓋的舊大衣,把頭鑽了進去。
大門那邊的鈴響了,應該起來了,卡拉謝夫可很不願起來呢,——如果再睡一忽兒多甜蜜嗬!鈴又響了,“滾你的蛋,睡都不給人睡夠的。”卡拉謝夫更加把頭鑽進大衣裏去了。可是睡在大門邊的門房可聽見了鈴響,起來開了大門,然後跑到卡拉謝夫那邊,推他起來。
——起來,卡拉謝夫先生,買藥的人來了呢。卡拉謝夫故意不做聲,等了一忽兒,但是,後來沒有辦法,始終爬了起來。朦裏朦懂的對著亮光擠著眼睛,他走進了藥房。
——唔,你要什麼?——他很不高興的對著那個年青女人說。
——十個銅子的胭脂,七個銅子的粉。她說得很快,而且聲音來得很尖的。卡拉謝夫仍舊那樣,不高興的咭哩咕嚕的說著,裝滿了兩個小瓶:
——什麼風吹來的鬼,天還沒有亮呢!……拿去罷!——他說,很煩惱的把那兩個瓶在櫃台上一推。
——收錢罷——買藥的女人給他十四個銅子,對他說,——我們要到市場上去,我們是鄉下人,所以來的早些,——她添了這幾句話,為的要說明她自己早來的理由——再會罷。
卡拉謝夫並沒有去回答她,隻把應該放到錢櫃裏的錢放到口袋裏去了。他起勁的打著嗬欠,他又得開始了這麼一套了:麻煩得受不了的,累死人的,瑣瑣碎碎的十四個鍾頭的工作,學徒,製藥師,副手,咒罵,不斷的買主走進走出,——整整的一天就是這些事情。他的心縮緊了。他揮了一揮手,爬上了櫃台把大衣一拖,立刻又睡著了。看門的也把臉靠在門上。七點鍾已經敲過了,應該把一天的工作都準備起來,但是,藥房裏還是靜悄悄的。
二
製藥師沿著走進藥房的扶梯走下來了。他住在二層樓。他的新縫起來文雅的衣服和清潔的襯衫,同他的灰白的疲勞的臉,實在不相稱,他留意著自己的腳步,很謹慎的走下來,一麵還整頓著自己的領帶。他也感覺到平常的做慣的一天的工作又開始起來了,自己必要的麵包全靠這種工作呢。他從早上七點鍾起直到晚上十點鍾止,站在藥櫃那邊,要配六七十張藥方,要分配學徒的工作,要按照藥方檢查每一服的藥料——而且還要不斷的記著:一次小小的錯誤,就可以打破他的飯碗,因為學徒之中的任何一個要是有些疏忽,不注意,無智識,或者簡直是沒有良心的搗亂,那麼他的地位就會丟掉,而且還要吃官司。但是,他同一般天天做著同樣工作的人一樣,最少想著的正是這種問題。
特別感覺得厲害的,就是平常每一天的早晨勉強著自己開始工作,同時想到自己在藥房裏是唯一的上司,這種情緒充滿了他,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恍恍惚惚的扶著很光滑的往下去的欄幹。
當他開門的時候,迎麵撲來了一種混雜的藥房氣味,使他想起自己的整天的工作,他平心靜氣的,並沒有特別想著什麼,隨手把門關上了,他不過照例感覺到自己經常工作的地方的環境。
但是這裏一下子把他的心緒弄壞了,他很不滿意的看見了亂七八糟的情形:藥房的大門還沒有開,看門的剛剛從自己床上起來,懶洋洋的卷著破爛的鋪蓋,那位學徒的抽昏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的藥房。
製藥師的生氣和憤怒的感覺,並不是為了亂七八糟的情形而起來的,而是為了大家不急急於準備著他要來。似乎沒有等待他。看看那位看門的臉上很平靜的,睡得朦裏朦懂的,上麵還印著硬枕上的紅影子,他更加憤怒起來了,罵了他一頓,而且命令他開開藥房的大門;然後他很慌忙跑到睡覺的學徒那裏,很粗魯的把他的大衣一扯。
——起來!七點多鍾了。
那個學徒嚇了一跳,呆呆的無意思的看著製藥師,可是等他明白了是什麼一回事,才慢慢的從櫃台上爬下來,很怨恨的收拾他的鋪蓋。
——混蛋,你做的什麼?——藥房門還關著,一點都沒有準備好!
——你這樣發氣幹什麼,七點鍾還沒有呢,我錯了嗎?為什麼沒有換班的值日生?幹什麼你這樣釘住了我?
卡拉謝夫惡狠狠的說得很粗魯,不給製藥師插進一句話,肝火發起來了,他想說得更粗魯些,他不想,也不願意去想或許是他自己有了錯誤。
——不準做聲!人家對你說話呢。今天我就告訴卡爾·伊凡諾維支。
卡拉謝夫咬緊了牙齒,拿了枕頭大衣,手巾,走進了裏麵一扇門,到自己的房裏去。他走過藥房,看了看鍾——真的已經七點一刻了。他自己睡遲了,是他自己不好。雖然他明白藥房門應當開的時候,人家不能夠允許他睡覺了,但是,他並不因此就減輕了他反對製藥師的憤怒,——為著要給他所積聚了的怨恨找一個肉體上的出路,他走出了門,就凶惡而下作的咒罵了一頓。
製藥師走過櫃台那邊抽出了藥方簿子。他感覺非常慌亂和不安,想很快的給卡拉謝夫感覺到自己的權力,使他去後悔,這種感覺使他的憤怒不能夠平靜下去。
不知怎樣的一下子在整個藥房裏,充滿了一種煩惱的情緒,一種禁止不住的怨恨,大家要想相罵,大家要互相的屈辱,看起來又並沒有什麼原因。其餘的學徒和副手都來了,他們縐著眉頭,朦裏朦懂的臉,很不滿意的樣子。好象在院子裏從早晨就開始下了秋天的細雨,還下過了雪珠,陰暗和潮濕的天氣,——大家心裏都非常的煩惱。
大家要做的事,都仍舊是那一套:十四個鍾點的工作,稱藥,磨藥,碾丸藥,時時刻刻從這一個藥櫃跑到那一個藥櫃,到材料房又到製藥房,一點沒有間斷和休息,一直延長到晚上十點鍾。周圍的環境永久是那麼樣,永久是那麼沉悶的空氣,永久是那麼樣的互相之間的關係,永久是那麼樣感覺得自己的封鎖狀態,和藥房以外的一切都隔離著。
通常的一天工作又開始了,又單調,又氣悶,很要想睡覺,一點兒事情也不想做。
三
看門的穿著又大又長的靴子,克托克托的走來;他的神氣是一個什麼也不關心的人,在藥房裏的一切事情,以及這裏一切人的好不好,他是完全不管的,他拿了兩把洋鐵茶壺的開水和茶,很謹慎的放在櫃台上,熱的茶壺立刻粘住了漆布,要用氣力才扯得開。大家就都在那間材料房中間的一張又狹又長的櫃台上開始喝茶,——那張櫃台就是昨天晚上卡拉謝夫睡覺的。大家很匆忙的喝著玻璃杯裏混混的熱的湯水,這些湯水發出一種銅鐵的氣味。話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大家互相都已經知道,彼此都已經厭煩了,而且永久是一個老樣子。買藥的人已經開始到藥房裏來了,時常打斷他們喝茶,一忽兒叫這一個夥計出去,一忽兒又叫那一個出去。
材料房裏走進了一個男小孩,大約有十六歲,他是又瘦又長,彎著胸,駝著背,穿著破爛不整齊的衣服,而且他那件西裝上衣披在他的駝背身上,非常之不相稱的。這就是一個最小的學徒。
他跑到櫃台邊,自己倒了一碗茶,兩隻眼睛找麵包,但是,攤在漆布上的隻有一些兒麵包屑屑了。“什麼鬼把麵包都嚼掉了,”他自己講著,“這算什麼,要叫我餓死嗎!”他努力把發抖的嗓子熬住了。
他的樣子,他整個的骨架,暴露了那種過渡時期的年齡——正是身體加倍的生長,拚命的向上伸長的時候,但是他的年青的肉體還沒有堅固,他的身體的各部分發育得不平均,仿佛各個部分是分離的,是不相稱的,互相趕不上似的。
灰白色的瘦長的麵龐表示著天生的忠厚,軟弱,服從,不獨立的性質。但是,他現在的怨恨和沒有用處的願望,總還要想懲罰別幾個學徒使他們感覺到自己的錯處,這些怨恨和願望就改變了他的神氣,他臉上的筋肉和嘴唇上的神經都在扯動著,而他的絕叫的聲音抽咽著。
這一切的表示所發生的影響,使人家看了覺得他真是個小孩子的神氣。而他,恩德雷·列夫琛珂自己也覺得無論怎麼樣都要換一個方式來表示使人家不當他小孩子,使人家不笑他,但是不會這樣做。他不做聲了,用茶匙光郎光郎的把茶旋成一個圓的漩窩兒;然後,突然間發起恨來了,把並沒有一點兒錯處的茶壺一推,茶壺打開來了,水也潑出來了,他站起來,揮揮他的手。
——混蛋!隻曉得吃,你們這些畜生!……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吃過別人的呢?你們這些不道德的人!
——茶壺倒翻了,死鬼!
大家相罵起來了,卡拉謝夫的凶惡的臉對著恩德雷。值班的一夜沒有好睡,早晨來買藥的女人,製藥師又來吵鬧了他,白天還有十四個鍾頭的工作,恩德雷臉上的神氣和他整個身體的樣子,——這一切一切都很奇怪的在他的心窩裏混合了起來。恩德雷是個小學徒,根本就沒有資格高聲的說話。
——你擺什麼官架子!畜生!……誰怕你呢!
大家一致的攻擊列夫琛珂。他應得的麵包,真的不知道誰給他吃掉了,可是現在弄成這樣了,仿佛倒是他自己的錯處。
列夫琛珂努力阻止嘴唇的發抖,熬住自己理直氣壯的眼淚,他沒有力量保護自己。他似乎是為著要維持自己的威嚴,說了幾句粗魯的罵人的話,就跑到屋角裏去,在空瓶堆裏鑽來鑽去。
受氣,孤獨,沒有幫助的感覺,使他的心上覺到病痛似的痛苦。他進了藥房已經有半年了,直到現在,他天天一分鍾都不知安靜的。追究他,罵他,鄙視他,譏笑他。為的是什麼呢?他總盡可能的工作,努力討大家的好。他的加緊工作,本來是討好別人來保護自己的,可是,他愈是這樣,就愈發受苦。甚至當他有幾分鍾空的時候從材料間跑到藥房裏來看看,學習學習配藥的事情,也要被他們驅逐出去,好象他有癩病要傳染似的——重新被人家趕回材料間去——洗洗橡皮泡,剪貼剪貼標題紙。大學徒,副手,製藥師也曾經有過這樣同樣的地位,他們也都受過侮辱和屈服,當初誰比他們在職務上高一級的人,也都可以這樣欺侮他們的。而現在,因為心理的反動,他們完全是無意之中在恩德雷身上來出氣,仿佛是替自己的虛度的青年時期報仇。
但是,他並不顧到這些,在他的心上隻是發生了憤激和報仇的感覺。
他急忙的粘貼著標題,同時一個一個奇怪的複仇的念頭在他的腦筋之中經過:大學徒,副手,製藥師應該碰見不幸的事情,或者火燒,或者吃錯了毒藥,或者更好一些,——他們弄錯了藥方,毒死了病人,結果警察來提他們,而他們在絕望之中將要來請求恩德雷救他們,請他說:這是他沒有經驗掉錯了藥瓶。而他恩德雷,在那時就可以跑過去問他們了:“記不記得,——你們都給我吃苦頭,羞辱我,戲弄我,我沒有一分鍾的安靜;我的心痛和苦惱,誰都沒有放在心上,現在你們自己來請求我了!?你們為什麼欺侮我呢?”
是的,他為什麼應該忍受這一切呢,為什麼大家都不愛他呢?隻不過為的他是一個最小的學徒。他很心痛的可憐自己起來了,可憐他自己小時候的生活,可憐他自己的過去,可憐在中學校的那幾年,可憐小孩子時代的玩耍和母親的撫愛。
他低倒了頭,縐著眉頭,努力的熬住了那內心之中燃燒起來的眼淚。
製藥師進來了,他竭力裝出嚴厲的不滿意的樣子,命令大學徒到藥房裏去,叫小學徒也去準備起來。卡拉謝夫同兩個大學徒跑到藥房裏去了,開開藥櫃門,擺出木架子,白手巾,玻璃瓶,裝藥的杓子,一切都放好,擺好,像每天早上一樣的開始工作。
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中間排著一盞不動的燈;屋子裏的光線是不充足的,一口大的藥櫃凸出著,光滑的櫃台上反映著黑暗的光彩,周圍擺著一排一排的白色玻璃瓶,上頭貼了黑色的標題,一股混合的藥香的氣味,——這一切看起來,正好配合著那種單調的平靜的煩悶的情緒,這種情緒充滿著這個藥房。
像鏡子似的玻璃門裏,看得見一段馬路和對麵的壁板,對過的大門口掛著一塊啤酒店的舊招牌,上麵畫著一隻杯子,酒沫在向外潑著。早晨的太陽從那一方麵經過藥房的屋頂,很亮,很快樂很親愛的照耀著那塊招牌,排水管,石子路,發著光彩的路燈上的玻璃,對麵牆頭上的磚瓦,以及窗子裏雪白的窗簾,——而藥房卻在陰暗的一方麵。
馬路上的馬車聲同著城市的一般的不斷的聲音,卻透過關著的門,送進了藥房內部,這種聲音一忽兒響些,一忽兒低些,窗子外忙亂的人群來往著,使街上的聲音發生著一種運動和生活,而且不斷地在窗台上閃過小孩們的帽子。
可是這許多仿佛都和藥房沒有什麼關係似的,在這裏一切都是有秩序的,靜悄悄的,暗淡的。學徒們都站在那邊,他們的蒼白的臉,表示著很正經的神氣,站在櫃台邊工作著。而製藥師也仍舊是站在藥櫃邊不斷的寫著和配著藥。
在長凳上坐著幾個普通人,等著藥。他們卻很注意的看那些玻璃瓶玻璃罐子,藥缸,以及一切特殊的陳設,這些情形使他們發生一種整齊清潔精確的感想,而且使他們覺到藥房和其他機關不同的意義。他們閑立得無聊,注意著那些穿得很有禮貌很幹淨的年青人在櫃台邊很快很敏捷很自信的工作著。每一次有人跑進來的時候,一開門,街上的聲音就仿佛很快活的充滿了整個藥房,但是,門一關上,聲音立刻就打斷了,又重新低下去,仍舊繼續那種不安寧的嘶嘶的響聲。學徒們看一看進來的人,並不離開自己的工作,仍舊很忙碌的配著藥,關於新來的買主的影像,一下子即被緊張的工作所消滅了;在他們眼前所閃過的人的樣子,麵貌,神氣,以及所穿的衣服,都混成一個總的灰色的印象,發生著一種單調的習慣了的感覺。隻不過年青的姑娘們是在總的灰色的背景之外,她們所閃過的樣子和麵貌是年青得可愛和風流。年青的響亮的聲音叫人聽著有意外的快樂,引得起那種同情和熱心的感覺。卡拉謝夫,或者其他的學徒,卻很親熱的放她們進來,給她們所需要的東西。門又重新關好,又恢複了過去的灰色的平日的色調,而且一般買主們的麵貌都好象成了一個樣子。
每天的時間總是這樣地跑過去,買主們總是這樣一忽兒來一忽兒去,學徒們總是這樣拿架子上的藥瓶,撒撒藥,調調藥,貼貼標記;學徒們和副手們總是這樣的在買主麵前裝著很嚴厲很有秩序的樣子;到了隻剩著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互相之間罵也來,譏諷也來,笑也來,說說俏皮話,相互爭論起來,他們對於老板和代表老板利益的製藥師,卻隱藏著一種固執的仇視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