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孚爾瑪諾夫
一九二〇年的八月初,烏蘭該爾[44]派了幾千他的精兵從克裏木向古班方麵去。指揮這個部隊的是烏拉該——烏拉該爾的最親密的同事的一個。這計劃的目的,是在鼓動古班哥薩克,來反對蘇維埃政權,仗了他們的幫助,將這推翻,並且安排由海道運送糧食到克裏木去。白軍在阿梭夫海岸的三處地方上了陸,自由自在地前進。沒有人來阻礙他們的進行,他們挨次將村莊占領。於是漸漸逼近了這地方的中樞,克拉斯諾達爾市了。
古班就紛擾起來。第九軍的各聯隊,好象刺毛似的布滿了各處,還編成了工農自衛團和義勇兵的部隊。獨有克拉斯諾達爾市,卻在這不太平時候,準備了六千自願參加戰鬥的勞動者!
烏拉該的部隊向前進行,又得意又放心,一麵天天等著哥薩克的發生暴動,成千的,而且成萬的來幫他們。他們等待著義勇的哥薩克聯隊,他們等待著紅軍後方的恐怖行為,他們等待著援軍,敵人的崩潰和消滅。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見。哥薩克們因為經過了內戰的長期考試的磨煉,都明白紅軍的實力和蘇維埃政府的穩固,不會相信烏拉該的冒險的成功了。所以他們就非常平靜,毫不想到忙著去幫白係將軍去。自然,有錢的哥薩克們,是不很歡迎糧食稅的,他們也不高興禁止自由買賣和貧農的無限的需索——但是雖然有這些的不滿,他們卻不敢再像一九一八年那樣,對於有力的蘇維埃政府去反抗了。但事情即使是這樣,白軍的侵入卻還是很厲害。於是大家就必須趕緊將敵軍防止,對峙起來,並且用竭力的一擊,將他們消滅。
“不是趕走——而是消滅。”那時托羅茨基命令說。古班便即拚命的準備,要來執行這新的重要的任務了。
到八月底,敵人離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諾達爾市,已隻四五十啟羅密達[45]了。這時便來了托羅茨基。議定許多新的緊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險。後來成了最重要的那一個策略,也就包含在這些裏麵的。一隊的赤色別動隊[46],派到敵軍的後方去了。紅軍的一小隊,是用船從古班河往下走,以衝敵軍的背後。他們須下航一百五十啟羅密達,才能到烏拉該的司令部。同誌郭甫久鶴[47]被任為別動隊司令,大家又推我當了兵站部的委員。
我們的任務,是在突然之間,出乎意料之外的給敵軍一下打擊,使他們出不得頭,發生一種恐怖——簡短的說,就是要給他們碰一個大釘子。
計劃是成功了。
古班的內海上,停著三條船:“先知伊裏亞”,“蓋達瑪克”和“慈善家”。都是很壞的匣兒,又舊,又破爛。好容易,一個鍾頭才能前進七啟羅到八啟羅。我們這赤色別動隊,就得坐在這些船和四隻拖船上,向敵軍的後方去。
海岸上麵,整天充滿著異常的活動。必須在幾個鍾頭內,將兵丁編好,武裝起來,並且準備著行軍。又得搬運糧食,而且還有事,是修理那些老朽的——對不起得很——船隻。摩托車來來去去的飛馳,騎馬的從岸邊跑進市裏去,我們所有的兩尊炮,也發著大聲搬下去了。裝著小麥,糧草和軍器的車子,鬧嚷嚷的滾來。到了一隊赤衛軍,率領的是一個沒有見過的司令,他們立刻抓起那裝得沉墊墊的袋子和箱子,馱在肩上,運下船去,消失在冷藏庫的黑洞裏了。搬彈藥箱總是兩個人,更其沉重的就四個。很小心的拿,很小心的搬,很小心的放在冷藏庫裏麵——司令叫過的:要小心!不要落下了彈藥!但在搬運那大個子的羅宋麵包的時候,卻有的是歡笑和高興了。它就像皮球一般,從這人拋到那人的手裏。這傳遞麵包於是也成了比賽,都想顯出自己的適當和敏捷來。重有二十磅的大麵包,也常常拋在那正在想些什麼,沒有注意的青年的頭上,但便由他的鄰人,早經含了嘲笑,看著這有趣事情的接住了。
有一回,一個人站在跳板上打了打嗬欠,他的帽子就被誰打在水裏了,看見的人們都大笑起來。“這是風暴嗬,”有一個說,“這是連衣服都會給剝去的。”
“你呆什麼呀,趕快浮過去罷,還不算遲哩。”別一個說,還有第三個想顯顯他的滑稽,便指著船道,“試一試罷,你坐了船去,該能撈著的。”自從出了這件事,我們這些家夥便都除下了帽子。站在岸邊的就將它拋在地麵上,別的人們是藏在衣袋裏,塞在皮帶下或另外什麼處所去了。
裝貨還沒有完。新的部隊開到了,是恬潑而有趣的隊伍。他們隨即散開,夾在人叢中,而且也隨即開始了跑,拉,罵和笑。
手裏捏著工作器具,工人從工場裏跑來了,他們說著笑話,和赤衛軍談著天,也就消失在船的肚子裏。岸上到處是小販女人賣著西瓜。多汁的成熟的西瓜。矮小的少年,又幹練,又機靈,嚷著,叫著,到處奔跑,用唱歌似的聲音兜售著煙卷。閑散的看客,好事的昏人,在岸邊站成圍牆,莫名其妙的在窺探,無論那裏都塞進他的鼻子去,發出愚問,竭力的打聽,並且想從我們這裏探些底細去。如果他們看飽了,就跑到市上,去散布最沒常識的消息,還要確證那些事情的真確,是他在那裏實在“親眼看見”的。
不消說,這裏是也有偵探的,但他們也參不透這顯得堂皇而且明白的準備的秘密。——很堂皇,很明白,然而卻是很秘密。這些船開到那裏去,這些船裝的是什麼人,開這些船為了什麼事,在大家都是一個秘密。連我們的司令,我們負著責任的同事們,也沒有完全知道的。
我們工作的成功的第一條件,是嚴重的守秘密。秘密是必須十分小心的保守起來的,因為倘使在克拉斯諾達爾市裏有誰一知道——三個鍾頭以內,烏拉該的司令部也就知道了。為什麼呢,為的是在內戰時候,白係的哥薩克們已經清清楚楚的懂得了運用他們的“哥薩克式烏鬆苦拉克”(烏鬆苦拉克是這地方的一種習慣之稱,有人一知道什麼事,便立刻告知他的鄰居,即使他住的有好幾啟羅密達之遠,也前去通報。契爾吉斯人如果得到一點消息,便跳上他的馬,向廣闊的平原,危險的山路飛跑而去,雖是完全不關緊要的事件,在很短的時間中,連極荒僻的處所也早已知道了)。假使烏拉該預先曉得一點我們的登陸的事,那麼我們的計劃就不值一文爛鉛錢。他馬上會安排好“客氣的招待”,用幾個水雷,十枝或十五枝槍,一兩尊炮,古班河便成了我們大家的墳墓了。因為在狹窄的河裏,想逃命是做不到的。
秘密被嚴守了下去。
好事之徒的質問,在一無所知的人們的莫名其妙的嘮叨話上撞碎了,戰士呢——是既不想聽新聞,也毫沒有什麼牽掛。隻有尖鼻子而滿臉雀斑的炮兵柯久奔珂,問過一次他的鄰人道:“去救,救什麼?”“這很明白,總不是自己。”那鄰人不滿足似的打斷了他的問。交談也就完結了。
紅軍士兵全是童話樣的人物。彼此很相像。都是義勇勞動者,工人團的團員,黨和青年團的同誌。一句話——是青年,能和他們去幹最重大的計劃的。
我們一共有槍八百枝,長刀九十柄,機關槍十架和輕的野戰炮兩尊。是一枝小小的,但是精練的部隊。
午後——不到四點鍾——開拔的準備統統齊全了。裝著彈藥的最末的一個箱子已經搬下,摩托車裝在艙麵上,跑得乏極了的馬匹也都係好,人們就隻在等候醫藥品。然而關於這東西,是總不過一件傷心故事的。等來等去,到底等不到。於是我們也就出發了,幾乎毫沒有什麼藥品和繃帶材料的準備。
跳板抽回到汽船和拖船上,濕漉漉的肮髒的繩索也拉起了,一切已經準備好……
小販女人將賣剩的西瓜裝進袋子裏,扛在肩上,恨恨的罵著走掉了。岸上空虛起來,打著嗬欠的人堆都紛紛迸散。拖船上麵,拋滿著大堆的鞍橋、袋子、繩索、馬草、西瓜、背囊和皮包,我們的戰士都勉強擠在空隙中,躺的有,坐的有——鎮靜,坦白,而且開心。
一隻貨船裏,克拉斯諾達爾的年紀最大的共產青年團的團員介涅同誌,掛下了兩條腿,直接坐在艙麵上。他排字為業,是十八歲的青年。臉相是上等的,長一雙亮晶晶的聰明的眼。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跳舞也很出色,還會用了好聽的聲音,自由自在地出神地唱歌。“康索謨爾的介涅”是就要被送到藝術學校去,在那裏受教育,培植他出色的才能的。然而恰恰來了烏拉該,再沒有工夫學——隻得打仗了。這青年卻毫不躊躕,拋棄了他的夙願——勇敢而高興地去當了義勇軍。當在康索謨爾募集義勇軍的時候,他首先去報名,絲毫也沒有疑慮。倒相反——提起了所有的他的感情,他的意誌,他的思想,在等候著強大的異乎尋常的事件。他還沒有上過陣,所以這事在他便覺得很特別,而且想得出神了。
介涅不作聲,唾在水裏,詫異似的看著小魚怎樣地在吃他白白的牛乳一般的唾沫。他背後蹲著水手萊夫·錫覺德庚。眼睛好象貓頭鷹,又圓,又亮,平常大概是和善的,但有必要時,就冷酷得像鐵一樣。剪光的頭,寬闊的露出的胸脯,曬得銅似的發黑。錫覺德庚默默的四顧,噴出香煙的煙氣,像一朵大雲,將拳頭放在自己的膝髁上……
靠著他的腳,躺在幹草堆上的,是一個勇敢的騎兵,黑色卷頭發的檀鞠克,是很優雅的白俄羅斯人。在這船上,檀鞠克所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的黑馬。這馬叫作“由希”。他為什麼叫它由希的呢,卻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但這一點是確鑿的,因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連叫起來,就仿佛聽到他非常愛聽的口笛一樣。他也就拍手,跳躍,舞蹈,一切東西,對於他都變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這負過兩回傷的“由希”,曾經好幾回救了它那白晰的騎士的性命,即使哥薩克用快馬來追的時候,它還是給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著,圓睜了眼睛,正在氣喘籲籲的咬吃一個大西瓜,向旁邊吐掉著瓜子。